燕燕站在窗前,遥望承乾宫的方向。
佟佳氏死了?在这个档口?这么巧吗?
是真的生病吗?被他们吓的?这么不经吓?还是……
燕燕蹙眉,可惜她身份低微,不能去探寻其中真相。转而又摇头,就算探得真相,发现佟佳氏是为了避开他们而故意寻死又如何?她还能去揭穿?
不!不能的。
以眼下时局,若真这么做,于公子而言有弊无利,只会雪上加霜。她本是想给佟佳氏提个醒,让她记下这份情。佟佳氏若受制,她或可想办法来往,从佟佳氏这边谋得前程高位,如此才能更好地为公子办事。
哪知……
也好,至少佟佳氏一死,康熙伤怀之余,放在公子身上的关注想来会少一些了。
燕燕伸手,摘掉窗头枝丫上的一片树叶,扔在地上。
可惜,一颗这么好的棋子,没了。
宫中经过大清洗,他们拢共就插进来那么几个钉子,如今已只剩了她,要想成事,谈何容易?她又被困在大阿哥的东五所,虽则大阿哥如今对她还算不错。可……
燕燕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她被惠妃灌了汤药,这辈子都绝了子嗣。不能母凭子贵,光靠大阿哥这点宠爱,她能爬上的位子也十分有限。尤其惠妃对她不喜,她还有前科在身。
燕燕心头忧虑万分,她得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永和宫。
乌雅氏神色阴沉,佟佳氏死了,不必她动手,本为好事。可她完全高兴不起来。
好一个佟佳氏,死前还不忘算计一把,引得皇上怜惜,封她为后。她害死胤祚,本该带着满身罪孽给胤祚填命,如今倒是落了个干干净净,走得清清白白,还以皇后礼仪下葬,获如此尊荣!偏偏自己还要去给杀子仇人跪拜哭灵!
这口气,焉能咽得下去!
乌雅氏双眼泛红,恍惚间,她好似看到胤祚站在门口跟她笑:“额娘,我走了。你留下来要好好的啊。我在天上看着你呢!”
“胤祚!”
乌雅氏起身想要上前,胤祚却已经冲她挥手你去。
乌雅氏回过神来,转头望向澄澈的天空。
胤祚……
是啊!胤祚说得没错。他没了,自己还活着。她得好好活下去。
乌雅氏深呼吸,微微握拳。
人总得向前看,她谨慎了这么多年,不能在这个时候出问题,毁了半生努力。她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日子要活。
不管各方如何反应,佟佳氏的丧礼都顺顺利利地进行着。
皇后薨逝,乃为国丧。京中各家各户挂起了白幡。宫里亦是一片缟素。
灵柩旁,所有宫妃与皇子皇女为其守灵。胤禛跪在一边默默烧纸。佟妃泣不成声。
胤礽冷眼瞧着,这殿里殿外一圈圈的人,大概唯有她的眼泪与悲伤是真。其余人能有几分,唯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御书房。
康熙与礼部商议完佟佳氏的谥号与丧礼事宜,揉了揉额角,眼角不自觉扫到旁边空荡荡的桌案。那是这些年胤礽所用。这几日皇后薨逝,胤礽自是来不了了。
康熙转头问梁九功:“太子何在?”
梁九功道:“回皇上的话。太子此刻应在承乾宫。”
佟佳氏的梓宫此刻正奉安于承乾宫正殿。
康熙微微蹙眉:“他昨日便守了一整个日夜,今早不是让你差人劝他回去了吗?你忘了?”
梁九功弓着身子:“皇上交待,奴才怎敢忘。此事还是奴才亲自走的一趟,只是太子……”
康熙立时明白,胤礽没有答应。
“皇上,太子虽偶有淘气任性之举,却也只对着您。这是因同您亲近呢。在旁的地方,太子从不会逾越礼制。”
逾越礼制……
康熙暗自叹息,到底是因他封佟佳氏为后之故。若佟佳氏不是皇后,胤礽也不必如此……
想到一半,康熙轻轻摇头,佟佳氏陪伴她多年,临死前还念着他,加之她出身佟家,还唤生母一句姑姑呢。就凭她的身份,她的情意,难道不够获得一个皇后之位吗?虽是这般想,心里到底心疼胤礽。
康熙起身,本想亲自去劝胤礽,忽而顿住。梁九功就代表他,胤礽既未听梁九功的话,此刻他亲去,也是不会答应的。便是嘴上答应了,行动上也会继续。
康熙恍惚想起,当年胤祉与胤禛唤胤礽太子哥哥,他未曾置喙。可后来胤祉将此称呼改成“二哥”,言谈过于随意,他觉得胤祉不够敬重太子,出言训斥。不料胤祉倒是乖乖认错了,反倒引来胤礽一通邪火,跟他置了好几天的气。
如今他还记得胤礽委屈的哭诉。
“汗阿玛,我知道您疼我。您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一个称呼本没有什么,可您担心如今是称呼,日后会是其他。若不在事情未萌芽前将其扼杀,抑制住这种风气,长此以往,你担心旁人会轻视我这个太子。
“可是,汗阿玛。三弟叫我二哥,是因为我本就是他二哥啊。就如同三弟叫大哥为大哥一样。有何不对?是,我是太子。可我也是他们的兄长,不是吗?若汗阿玛这都不许,硬要他们尊我为太子。他们自然会听。
“但如此一来,他们是对我足够敬重了。可我要的不仅仅是他们的敬重。若他们对我只有对太子的敬重,我们兄弟之间的情意在哪里?”
彼时,胤礽扑在他怀里哭。
“汗阿玛,我也想跟兄弟们一起玩闹。我喜欢弟弟们同我言谈随意。因为这是他们在亲近我啊。如果您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他们同我相处会畏首畏尾,会犹豫,会害怕,会衡量利弊。如此我们还能好好相处吗?”
康熙至今都忘不了胤礽当时眸子里一点点黯淡下去的亮光。
“汗阿玛。我虽没有皇额娘,但有汗阿玛偏爱,我很幸福。只是我想更贪心一点点。我不只想要汗阿玛的宠爱,还想要兄弟们的友爱。
“我想跟兄弟们一起玩耍嬉闹,言笑无忌。我想要兄弟们发自内心的喜欢我,还不单单只因为我是太子而敬重我。汗阿玛,你担心他们不敬重我。可如果他们真心喜欢我,又怎么会不敬重我呢?”
那一天,康熙才恍然察觉到胤礽的孤单。他害怕孤独。他想要同龄的玩伴。这些是随身伺候的奴才给不了,也没资格给的。所以看到兄弟们玩闹,他会羡慕,会渴望。他曾经也有过机会,可还没等完全拥有,又失去了。
而亲手把这一切夺走的人正是自己——他这个自忖最为疼爱胤礽的皇父。
是他一次次强调胤礽的太子之尊,是他一次次叮嘱诸皇子对太子需有君臣之仪,是他……
此类种种他自认为疼爱胤礽的举措,却实实在在地在胤礽与众兄弟之间筑起了一道围墙。
最初得知这些的时候,他很震惊,也很气恼,恨不得将儿子们都叫过来骂一遍。胤礽与他们玩,他们居然心生隔阂?什么道理!好大的胆子!
又是胤礽拉住他,哭得更凶了。
胤礽说:“汗阿玛,纵然你可以训斥他们,勒令他们同我玩,勒令他们喜欢我。可这样的喜欢是真心的吗?”
康熙哑然。
那天,将胤礽哄睡后,他在乾清宫一夜未眠,想了许多,不得不承认胤礽说得对。
纵然他有诸多手段,可这些手段只能换来其余诸子对胤礽的“不敢不喜欢”,而换不来他们的真心爱戴与亲近。
这不是胤礽想要的,也不是康熙真正想要看到的。
那日之后,康熙学会了适当的放手。
思绪重新拉回来,康熙的目光扫向桌案边礼部呈上来的祭文。
胤礽不愿听话回毓庆宫休息,一为礼制,其二何尝不是因为众兄弟们都还守着呢?再有朝堂上那些老东西。倘若诸皇子皆在承乾宫守灵,唯独太子例外,只怕要不了几天,弹劾的折子就要堆成山了。
康熙再次揉了揉额角,越发觉得自己这立后之举冲动了,感叹自己思虑不周。
他将祭文递给梁九功:“拿去礼部,让他们重写一份。”
梁九功有些不明所以,刚才与礼部议事的时候,不是对祭文还挺满意的吗?为何要重写?
康熙敲了敲桌子:“孝懿皇后鞠育众子、备极恩勤。慈著螽(zhong第一声)斯、鞠子洽均平之德。1让他们将这点也写进去。”
孝懿正是刚才与礼部商议后,对佟佳氏定下的谥号。
梁九功:……
皇上,你认真的吗?孝懿皇后就抚养了四阿哥,这个“鞠育众子”从何而来?
“之前哈占2上奏奉移皇后梓宫于朝阳门大享殿3,既已定下,便让他们尽快吧。”
梁九功一一应下。
康熙突然话锋一转:“皇后生前便十分疼爱诸位皇子皇女,听闻谁人有疾,必定亲至看望,忧心挂怀。而今她这一去,众人为其戴孝,日夜跪灵。众阿哥格格大多年幼,若她得知,必然不忍。倘若阿哥格格们为此病倒,她只怕会越发自责。朕怎能叫她走了也不安心?
“传旨,皇后梓宫既将奉移大享殿,诸皇子皇女不必日夜相守。可分早晚轮次。亦不必时刻跪着。朕与皇后都知道他们的孝心,放在心间便好,不必执着于表象。若因此损了身子,皇后九天之上也会不安,反倒成了不孝。”
梁九功:!!!
破案了!这么一来,太子就可以跟所有皇子皇女一样,光明正大地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