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心里满是惊疑不定,却还是笑着道:“你们都见过了,这是甄家哥儿,如今出家为僧,法名了寂。”又与甄宝玉介绍贾宝玉四人。
这甄宝玉双手合十,垂头为礼,贾宝玉四人也忙回礼,又应着齿序规矩,各自落座不提。
一时寂然用饭毕,贾环、贾兰并瑞哥儿三人便告退而去,独有贾宝玉心有不舍,犹自作陪,且与甄宝玉挨在一起,攀谈言语。
两人本性聪敏,性情肖似,一时言语起来,不论诗词文章,佛道典故,连着平日花鸟茶酒等物,都能说得入味。甄宝玉倒还罢了,只这贾宝玉却不免生出这也是我们这一流人物的想头,越发动了结交之心,又因贾母言语,知道他执意辞去一件事,着实挽留。
甄宝玉轻笑一声,眉目微动,眼里却有些暗沉沉的东西,他看着贾宝玉,停了半晌,终究问道:“听得尊亲言语,小公子已然科考得进,不知是否?”
提起这话,贾宝玉便有些嗟叹,因道:“旁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这些八股文章,经义典籍,全是禄蠹一流的东西。只是人生在世,我等身为须眉浊物,也是无可奈何,终不能使姊妹们别去,自己却连帮衬的气力也无,全指着长辈疼爱做主。”
他这话一出,甄宝玉才微微有些动容,他看着贾宝玉,半日才道:“你竟比我强。旧年我也听过许多教训劝说,却自以为才识过人,并不放在眼中。及等日后才觉出自己只仗着家中权势,论自己,却是乏善可陈,全无相帮之力。细说起来,竟还不如家中姊妹,旧年种种,全是自误了。”
这话一出,贾宝玉倒是怔住,因问道:“这如何说来?”
“不过是悔恨两字罢了。”甄宝玉道:“亲长被害,姊妹故去,茫茫大地,竟无一个至亲,纵然再有甚个荣华富贵,又有什么趣?旧年我提过两回出家,现今看着,竟应了那一番话罢了。”
见他一字一句,说得利落,贾宝玉不觉怔忪起来,也不知怎么的,竟想到旧年秦钟临去前的言语。
他还记得,那也是悔恨自误,劝他立志功名,以求荣耀显达。
旧年秦钟与他相交莫逆,如今这甄宝玉倾盖如故,却说得一般的话。难道自己日后,果真也要从了他们这些话,才是正经的道理?
听得说旧日父亲贾政,本也是诗酒风流的,如今又是这么个情景,难道自己日后,也要与他一般?
想到这里,贾宝玉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忙将思绪收拢,正待与甄宝玉再说些什么,忽然听见上首的贾母道:“你们两个倒是说得投契,也没辜负这一副相貌。”
这话一出,旁边作陪的黛玉湘云等人都自笑了,又有凤姐从旁凑趣,竟越发热闹起来。
独有这两个宝玉没有言语。一个原是出家了的,不过微微含笑,心中却一片寂静。另一个虽是个好热闹的,这会子也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沁凉的冷意,静静坐在一旁,偶尔说两句,也是有些乏味呆板,全无旧日的灵气。
如此说笑到下晌,贾母已是有些乏了,却必要留下甄宝玉。
甄宝玉无奈,只得道:“小僧毕竟已是出家人,只在这里也是无用,不如去庙里挂单,也是两厢便宜。”
有了这话,贾母方满意,立时吩咐人去料理家庙,与他寻一个干净去处,一应起居用度,也着紧用好的,必不能俭省了。
谁知这甄宝玉一日去了,只在那贾家家庙中待了两日,便飘然而去,凭谁也没找见他了。
贾政等听说,想着旧日与甄家相厚的种种,不免有些嗟叹。可到底,那也只是世交人家的孩子,终究没有放在心上。
独有贾母,也不知怎么的,自见过甄宝玉后,便有些神思恍惚。
这日又听说甄宝玉去了,不知所踪,她心里更是忽得一阵颤栗,当夜就做了个梦,里面百般古怪惊恐,且不细说。翌日起来,她就有些不大好的光景。
贾政等人知道,忙请了老太医来诊治。
本以为不过是小症候,谁知那老太医一把脉,面色便是陡然变了,又静坐在那里足足一盏茶的光景,才起身来,与贾政拱了拱手,往外头去。
贾政看着情景,便知有些不好,忙问道:“老供奉,可有什么症候不成?”
那老太医长叹一口气,因道:“太夫人的情景只怕不大好,这一二日,若是度过去,倒还有四五分可治。下官开一副汤药,一日煎两副,饭后用了,或有增益。”
“这、这如何说来?”贾政咋咋然听到这话,也是面色大变,忙道:“一二月之前,供奉前来诊脉,还说尚可,怎么如今忽而变了,倒说出这一番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