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一说,宝玉固然有些默默,黛玉反是笑了,伸出一根青葱玉指,一点点到紫鹃额上:“又混说。易牙献羹,那原是与恒公的。府里虽也有些富贵,又怎么敢与恒公相比?何况,贾先生所为,虽有些忘恩,却也是世情,自古而来常有的事,官场上更不必提,只有更多的。这哪里能与易牙相提并论?”
说罢,她转头看向宝玉,又宽慰道:“料想老爷知道了这事,自然能料理明白的。你这几日奔波,也是尽心竭力。就是三妹妹听见,都是诧异,说是料不得你竟有这个心力的,竟可说是仁至义尽了。旁的事,原非咱们所能及的,也不必孜孜念念了。”
话虽如此,她并宝玉两人心内却都有些沉甸甸的——这话虽然说得不错,可果然贾赦被弹劾受罪,他们心里也有些难受的。
自来大义灭亲,本就是难事。贾赦再是品性低劣,再是罪大恶极,素日里待他们,却并无不妥,甚至也有奔波出力的时候。再是罪有应得,他们也说不出这样的话,只能喟叹避退做罢。要是加上家族两字,正经的九族人伦,就是朝廷治罪,贾赦原在内里,他们若能帮衬的,多也是要违心做一点的。
毕竟,株连两字,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想到这些,宝玉便有些灰心丧气,又叹道:“我旧年只骂那些人禄蠹,如今瞧着,自己倒也落入这一流去,连着是非黑白四个字,也是难以把持。可见日后安置好了姊妹们,我竟也要多避开些,免得日后也是一颗死鱼眼珠子,浑浊熏臭还不自知。”
黛玉听了,都为之缄默,何况紫鹃。
她本是有些气闷不服的,为着薛蟠、贾赦这样的人脱罪而奔波,实在不符合她的理念。所以这些日子,她是一句多话没说,不过冷眼旁观而已。至多,也是为刘蒙这个存在,更增加了些警惕。
但见宝玉、黛玉两人如此,她心里不免又浮起时代局限这四个字来。
可不是,这个时代,亲亲相隐是律法里都承认的,而罪有株连也是律法承认的。所以,人人都不免要为亲友遮掩,要是说一个不字,且要为人耻笑,不知天伦良心。
这种情况下,说什么大义灭亲的,那要么是心志坚决,要么就是心狠手辣,至少也得八面周全。然而,宝玉也好,黛玉也罢,却都算不得这一流的人物,起码现在远远不及的。
只不过,让宝玉从此灰心,重又躲到大观园这女儿国中,紫鹃还是不愿意的,横竖贾赦薛蟠不会有好结果,她便还是鼓励了两句,又道:
“二爷才几岁,想得倒多。这好大的事,又要做得齐整,又要公平,又要体谅,哪里那么容易?自来谁是料理事务,一看就会的?自然还是去问,去学,去拿头碰,才渐渐领悟的。就是圣人,还说三十而立,四时不惑,你倒好,不过一件事,便灰心丧气了。往后成家立业了的,再遇到什么事,也只这么着?”
宝玉听得一怔,由不得看向黛玉,见她双目微红,眉间微蹙,似有无限忧愁的模样儿,不觉心内一颤,竟不知哪里生出一股气力来,抬起头道:“你说得在理,倒是我糊涂不知事,一点磋磨便不知所措了。”
第292章 急转
有了这话,他也似想到了什么,神色镇定下来,反倒宽慰起黛玉来。
两人絮絮商议了半日,紫鹃从旁听来,虽然也多有些想当然的,也颇有些可行的地方。只是究竟一个是深闺的千金小姐,一个是娇养的富贵公子,如今都还生活在长辈照料下,行动并不自主,说到底,出的主意也是小打小闹罢了。
前面贾宝玉能寻到两件得力的消息,除却一些个人性情魅力之外,多半还是运道使然。
但也是因此,就能看出贾家如今的形势,究竟有多么的江河日下。
他们这样的世家大族,姻亲世交遍布朝野,按说贾宝玉能知道的消息,早就该有人报信了的,偏偏却是一无所知。
可见这里的利害。
想到这里,紫鹃心中暗自警惕:后面要更抓紧做事了。偏偏有些事,如今还得藏掖着来,也不知江霖那边,究竟怎么样了。
这么想着,外头忽得有个小丫头进来,却是麝月打发来的,说是外头陈奶奶打发人来送信,好似秦钟的遗腹子有些病症,因此来求医问药的。
黛玉听说,忙打发宝玉过去,又道:“她原在我们外头宅子边上住着,等闲小病,言语两句,自然就有张叔李伯他们照看一二的。如今忽得打发人来,必是一桩大的,你可得仔细些。”
“我省得的。”宝玉点一点头,匆匆而去。
黛玉见他去了,却叹了一口气,神色有些郁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