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番话,迥然不似素日的声口,细细咀嚼,又另有一番滋味。
宝玉本性聪敏灵透,细细品度一番,不觉又是赞,又是叹,竟不觉撒了几滴泪来,反拉着黛玉的手:“我原说我竟是个俗人,逃不过蠹虫两字,不能自己主张。你却是个洁净女孩儿,何苦为着我,也遭这个罪过?倒又是我的一桩罪孽了。”
他这一通话,说得紫鹃眼皮子直跳——这算什么话?老娘潜移默化那么多年,就是让你们瞧瞧世情人心,不要对现实不屑一顾,然后就被现实吞噬了。
哦,你现在也知道世情艰难,人心叵测,要早做打算,要做自己不愿去做的事,但是还是希望恋人清高超逸,不同流俗?
想到这里,紫鹃本来已是悄悄往外头去的脚又缩了回来,在黛玉低声宽慰后,上前来重倒了茶汤与两人,一面道:“二爷能做的,我们姑娘自然也能做的,原都是一个心,如何说起两样话来?”
这话一出,黛玉先红了面,啐道:“什么一个心两个心的?你嘴里胡沁的什么?竟忙糊涂了不成!”
“这有什么说不得的?”紫鹃一笑,看着宝玉也略有些不自在,倒将先前的伤感冲淡了些,便也快言快语索性说个痛快:“二爷并我们姑娘,都是有主张见识的人,竟有些旁人不知的癖性。只是如今大了,或为了这个,或为了那个,少不得有些改了的意思。可俗语说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见这事也是难办,方指着自己多担待些。这难道还不是一个心?”
这话说得坦荡,两人细细听了,抬眉低眼间四目一对,轻轻一触,就自分了开去。
紫鹃瞧在眼里,心里更是哼了一声,口中却是不停:“依着我说,只消心里明白,纵然外头略作改变又如何?到了跟前,对面而坐,自然也还是原来样子。
就譬如二爷小儿时,再是厌恶那些婆子,到了外头也是要照着礼数行来的,只到了家中,方还是原样。如今也不过是长大了,礼数越发多了,这宽松闲适的方寸地,越发小了罢了。
旧年我也翻了两本诗集,就有一句,道是‘不如意事常□□,可与人言无二三。’岂不就是这么个道理。人既大了,不比小儿时肆意,知道的多些,拘束也多些,总归也是更不如意了。”
宝玉、黛玉两人听了,相互一笑,心里些许伤感顿时又去了小半,因道:“你这话却也有理,倒是我们矫情,徒然做司马牛之叹了。”
正说着,外头春纤回道:“姑娘,差不多时辰了,要预备往老太太屋里去了。”
黛玉听见,拿了帕子与宝玉擦拭,自己命人取来镜奁,略作修饰,便问了瑞哥儿。他想了想,因道:“这几日不曾拜见外祖母,这时候过去一拜,也是份里应当的。”
是以,三人往贾母屋里去,略用了一些饭食,又瞧着贾母身子稍有不爽利,凑趣一回,也不敢多留,便自散了去。
是日各自安歇,也无旁话可说。
而后几日,贾宝玉照常读书,不过在紫鹃询问柳家后,知道她们情愿,他瞅准一个时机,在王夫人兴头上的时候,提了一句柳五儿的事。
旁边凤姐也在座的,见王夫人面有不虞似有所想的,便笑道:“我早起出来,就瞧见树上有喜鹊,我原说是应在我这里,谁知还有宝玉这里的。”
王夫人听见这话,便问如何说来。
凤姐笑道:“自来咱们府里的丫鬟,既想着放出去,自然是要做姻缘的。柳五儿是这样,我屋子里的小红,也是一个理儿的。他们家原与廊上的芸哥儿说定了亲事,昨儿求到我这里。
我想着到底主仆一场,既然月老做得好姻缘,我拦着做什么?她虽好,我这屋子里也不指着她一个使唤,便大着胆子先许了。这会子过来,原是想要说定了旁的正事,后头与太太一提。太太岂有不给这个恩典的,自然也是完满的。
没想着,宝玉这里也有求情的,可不是占了我的先手了?”
这一通话说来,王夫人心中一想,倒是将旧年的几分芥蒂消了去。
她不喜柳五儿几个,也是怕宝玉被挑唆了,不学好,倒往下流里去。如今宝玉又要求恩典,她自然更添了三分厌恶:撵出去的人,还要生事。
可凤姐这么一说,她又回转过滋味来,倒觉得是自己错看了。真个有什么,宝玉岂有为这柳五儿求放出去的?
再想到先前宝玉遣散屋中丫鬟人等,如今读书勤勉,连着贾政也多有称许的,她便心中一宽,立时点头许了这一桩事,且还道:“旧年把她撵出去,说来也是我唯恐园子里出事而做主,如今瞧着,未免也有错漏的地方。她既是要说定人家,索性添一点子嫁妆,也算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