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原是深知庶出两字的,特别是贾环、赵姨娘一前一后生出无数的事,真个一次一次叫她平添烦扰羞耻,引以为恨。如今听得宝玉这话,她不由红了眼圈儿,本是要推拒的手也软下来,只低低地哼出一个鼻音般的嗯字,便没有再言语。七
兄妹两人站在梧桐树下,也不看对方,一个垂眉低眼看着手中的书画卷轴,一个仰头看向青翠欲滴的梧桐。一阵清风从西面吹拂而来,大片大片的梧桐叶连着远处的芭蕉都翻涌起来,如同一个接着一个的绿浪,扑向远处。
远处的廊下,宝钗却正自站在门后,怅然若有所思。
她也是听见探春大事将定,说得是南安郡王府上的小公子,赶过来贺喜的。
说起来,旧年南安太妃前来贺寿,又请她们过去见面的时候,她便隐隐有所觉,只是年少不知大事,又不见什么后文,便抛开不提。
如今忽听得这话,她才隐隐有所觉:前面老太太不顾年迈,特特前去郡王府上贺寿,大约就是这一桩婚事的应承了。
论起来,她是有三分羡慕的。
等到了这里,她收拾了心绪,入门要去屋中闲谈凑趣,偏瞧见宝玉的身影,又听得后面一半多的话。
到了这会子,宝钗的三分羡慕,已是变成七分。
若说前头三分里,两分为着南安郡王府上的体面,如今的四分,却全是为着探春所得的倚仗。
固然她母亲兄弟,待她也是极爱重信任的,但要说倚仗两字,实是有些空乏的。这空乏,不是说他们,而是她自己,实是看得更多更远,做得更细更全,反倒不能信服他们了。
何况如今的嫂子夏金桂,蛮横跋扈,性情泼辣,饶是她常自弹压,到底也只是个做妹妹的,实是不能做到更多。现今又有妹妹宝琴的婚事,又有家中压不下去的矛盾,一件件合在一处,怎么不叫她疲惫。
反倒是探春,一般也是做姑娘的,也是面对着家族衰落的情景,甚至她是个庶出的女儿,并非王夫人所出。但她的祖母,她的父母兄弟,却着实待她用心,为她周全体面,论说来,倒是自己这里还不如她了。
想到如今夏金桂每每生事,又挑拣着薛蝌过来的时候,常有过来挑三拈四的,宝钗有些沉闷地吐出一口气。
这一声,她也是出于胸臆,不觉有些忘神,声音稍稍大了些。
倒叫里面探春宝玉两人听见,探春便循声看去:“谁在那里?”
宝钗立时回过神来,忙从门外走到里面,一面含笑道:“你们兄妹只在这里站着做什么?我原要进来,又恐打搅了你们兄妹私话儿,反倒犹豫起来。”
见她这么说,探春就道:“原来是宝姐姐。”
“哪有什么私话儿,不过是陪三妹妹瞧瞧芭蕉罢了。”宝玉笑着往里头一指:“都是凤姐姐林妹妹她们两个促狭鬼,没得磨牙嚼舌的,羞得三妹妹不敢进去说话了。”
宝钗听了,便抿嘴儿笑起来,一面晃动着团扇,一面歪头端详探春,两三眼后才道:“原是大喜的事,怎么说是磨牙嚼舌?我也是听说了,才赶来相贺的。那边琴妹妹要不是梅家来人,必也要跟我过来一趟的。”
如此闲谈起来,后面李纨、邢岫烟也赶过来,不过打趣两句,众人也就歇停下来。当下里聚了一聚,闲谈一个多时辰,也就各自散了去。
外头却越发热闹起来。
里头又有一个贾环,夜里听说这事,便是欢喜不尽,绕着自己的书房转了十来圈,又眉开眼笑得瞅着林贵儿:“这事果然拿准了?后头会不会还有变数?”
那林贵儿比旧日更垂眉低眼,又听了这两句,他也半点不敢恼的,只陪笑道:“三爷,咱们府上这样的人家,南安郡王那样的人家,哪个能拿儿女婚事当闲事的?一个不巧,肯叫旁人平白笑话了去?自然是一来一往说得九分十分准了,才有这话。
二来,那边南安郡王都打发官媒婆来了,老爷太太也应允了事,不过的十天半月的,捡着好日子就要换庚帖了的,哪里还能有变的?要不是有个天大的事,再也不会改的。”
又听了这话一番,贾环才心满意足,脑子里将这一桩事又想了一通,才呲着牙笑道:“三姐姐有了这样的好姻缘,咱们自然也是顺着风洑上水来,越发能做些事来了!”
林贵儿听了,心里却是一紧。
贾环不知道,他们家却是隐隐听到了些风声,如今凤姐正要拿他们家并钱家的短处。前头仿佛还拿了账本子去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发作。
要不是自家早有打算,有意破釜沉舟似得脱了贾家得去,或是贾环能使他们信服,这些话他们家早就说了。但看着贾环这样子,他着实有些心里发虚,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