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感到有点好奇,想知道他学习中文的前因后果。于是我也就这么问了。接收到问题的提姆顿了一下,随口回答道:“这样大概可以帮助布鲁斯更多。”
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提到自己的养父的时候,提姆不叫他‘父亲’,而是直接称呼名字。他的语气很随意,但能听出说的是实话,并且说的非常轻松,没有半点儿逼迫和不情愿的意味。我没想到他就这么毫无防备的和我谈起自己的家人,又下意识想到之前从小报上看来的消息,例如‘韦恩先生强迫养子替自己处理公司事务,自己花钱包机四处玩乐’之类,大概也就只是传闻而已。
“你呢?你为什么学习英文?”提姆随口接着问道,声音不大也不小,在键盘的击打声中匿藏得恰到好处。
我愣住。
这该怎么回答呢?我思考了一下,觉得‘按照学校要求’这个回答听上去似乎毫无诚意。我确实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但要是让我现在想想的话,我得出的答案大概就会是‘为了爸爸’。
于是我便真的这么回答他了。“为了爸爸”,我是这么说的。
记忆里我不是从一开始就喜欢英文的。在从妈妈口中听到与爸爸相关的只言片语前,英文就只是英文;但在得知英文是爸爸的母语之后,它似乎就从一堆毫无意义的杂乱的字母和发音逐渐连接成了一条拥有实感的桥。那是连接我们之间的桥。
“我爸爸说英文。这样我们就可以聊天了。”我补充道,“他是美国人——大概。”
“大概?”
“至少我妈妈是这么告诉我的,他们在美国认识。不过我到现在还没见过他。”
第一次面对别人提起这件事,居然是如此的简单。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受到从心中涌出什么不同的感觉。一切都平静的像是毫无波纹的湖,我让这些词句组合,然后再一起从我嘴中流出,容易的没带上一丝令人负担的情感,就像是在讲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什么人的故事。
提姆抿了一下嘴角,没有立刻接话,也许是没想到我会突然对他说出这么细节的事。其实说出口的瞬间换做我自己也有点惊讶,我居然就这么毫无防备的对他说了这些。换作是面对别人,我大概率会顾虑对方是否觉得这些没头没尾的话听起来让人想要发笑——连自己的爸爸是哪国人也无法确定,像是傻瓜才会说的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我就是笃定提姆不会嘲笑我,或许是觉得我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有点同病相怜吧。他的养父只是‘养父’,和‘养父’一同生活的人没有资格嘲笑我。
不过的确是我多想了。再怎么说人家的‘养父’也是个大名鼎鼎的亿万富翁,而我的‘爸爸’——天知道是个什么人呢。
提姆确实没有嘲笑我。他也仅仅是用点点头这个动作表示明了。
“那么你来到美国读书也是因为这个吗——想要见到他?”
“大概吧。”我想了想,回答道:“一开始是这样,不过现在看起来倒也没那么想要见他了。”
“为什么?”
来自他语气中的疑问是有实质重量的。他从电脑屏幕中抬起头来,蓝色的眼睛被荧光屏映衬的闪闪发亮。那是一种亮的惊人的颜色,仿佛只一眼就能直视到人的心底。我被他的眼神看的心里一惊,再开口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再也无法说谎。
“因为——因为我不知道该和他说点什么。”
如果我只有五岁,我可以流着泪扑进他怀里;如果我只有九岁,我可以笑着对他说你好,你回来了;如果我只有只有十二岁,我就会皱着眉问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现在才来;如果我只有十六岁,我就可以生气的对他喊你来晚了,我再也不需要你了。
可现在的我是十九岁,徘徊在成年与青少年的临界点,年轻却不再那么年轻,年长却又还做不到那样成熟。
不论是欢笑或是愤怒,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似乎都太过于沉重了。
“可是从北京来到这里,你一定下了很大的决心,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却没能见到他,不会失望吗?”
我斟酌了一下,慢慢组织语言:“失望是难免的吧。但如果我见到了他,却更失望了,那又该怎么办呢?”
提姆茫然的看着我,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睛。
我吸了一口气,放在桌子底下的双手慢慢的攥了起来。
“在见到他之前,我可以任意把他幻想成任何样子——小时候我经常这样做。比如考试不及格时,我可以想象他是个聪明博学的学者,等到我们见面之后,他就可以帮我解答出所有我不会的问题;再比如说我被同学欺负的时候,我就会幻想他是个超级英雄,在我难过的时候安慰我,然后把那些欺负我的坏小孩全都教训一遍。”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后知后觉的开始对自己的幻想感到荒唐,但心里却是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