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望生回来时,她已经在堂屋把东西摆好了,两人这些日子都没什么话说,只限于简单交流,“要不要添饭?”“水烧好了”“我去闩门”,南北想关心他,无从下手,她每次想问他点什么,见章望生满脸的疲惫,就不问了。
今天他有点异常,脸红红的,手腕连带手背那肿着,还淌黄水,南北一看猜是溃脓了,见章望生自己在那敷草药,想上前帮忙,他说:“我自己弄吧。”
南北讪讪退到一边,说书队的李豁子他们走了,她学嫂子,给人送去了点干粮,这在今年是很不容易的。她把这事说给章望生听,她清楚,章望生肯定不会说什么,相反,他会觉得她做得很对。
可章望生只是淡着脸,把这个事听完,没什么反应。
南北又开始提李奶奶近况,她快不行了,公社派人照顾她,每天只能灌进点米汤,她不愿意吃饭。章望生没告诉南北,他其实去过一趟李奶奶家,她小孩子,没必要什么事都知道。
今天他发烧了,头很昏,实在没精神听她说话,脱了衣裳,便躺下来。章望生的衣裳,每天都弄得臭烘烘,可秋冬的衣裳厚,不能天天洗,只能挂外头叫风吹一夜,散散味儿。
南北踩着凳子,把衣裳搭到晾衣绳上。
床上的章望生呼吸有点重,南北不放心,站床沿看他老半天,章望生翻个身,眼皮很沉,但不知怎么的觉得眼前有人,费劲撩起来,说:
“睡觉去吧。”
南北过去摸摸他额头,滚滚烫,她非常担心,觉得应该去卫生院找大夫。她把烧开的水,端到床头,说:“三哥,你过会儿喝点水。”
章望生浑身都疼,鼻腔里发出些含糊的音调,再没说话。他开始做梦,梦很混乱,人走来走去,日子像从前。娘跟哒哒都在,他背着小住儿穿过田野,小住儿在他背上乱舞着狗尾巴草,草籽熟了,掉进泥土里,又长成青青的草芽,长在一座座坟头上……人忽然都不见了,只剩他一个,坟头上草芽越长越高越长越茂,隔开了他。
梦里太难受了,他想拨开高高的长草,怎么拨都拨不开,章望生呼吸越来越沉,喘息起来。南北一直守着他,见他这样,想起章望潮临死前的那段光景,她一个激灵,拿起章望生从队里得的手电筒就出了门。
晚上的风,已经非常冷了,南北走得很快,手电筒的光在脚前头,无论怎么快,脚都追不上那道光圈。走到公社卫生院时,后背秋衣湿了。卫生院一片瞎黑,人住在后头的小院子里,南北拼命拍门,等人出来,带了哭腔:“我三哥发烧了,头烫得很。”
卫生院的人见是她,说:“你还管章望生呐?”话这么说,但还是给她拿了药。
南北跑到家里时,嗓子叫风剌得生疼。屋里油灯暗了,南北把灯芯挑了挑,凑到床前,喊了好几声“三哥”,章望生才睁眼。
他有些恍惚,觉得眼前女孩子一下变大了许多,他以为她还是六岁呢。
“三哥,我给你买药了,你吃药。”南北费力去抱他肩膀,想叫他起来。
大概是无意碰到溃脓的皮肤,章望生特别痛苦,眼前一阵黑,一阵明,头晕得快要死了,便推开她。
南北被拒绝,愣了一会儿,连日来的情绪好像再也忍不住,她哇地一声哭了:
“你干嘛呀,不吃药干嘛呀。”
她哭得伤心,嘴唇直抖,章望生被她哭声弄得心烦意乱,他本就难受得不行,她哭什么?她这个人也太奇怪了,举报的是她,哭也是她,他想不出安慰她的理由,只有疲倦和伤痛,无穷无尽的疲倦和伤痛。
“你吃药吧,三哥,不吃药你会死的。”南北边哭边说,眼泪鼻涕弄一脸,她害怕,害怕章望生会死,他死了,她也不要活了。
她把他搞成今天的这个样子,却又哭到想吐。
章望生强撑坐起来,他佝偻着腰,那个样子真是太像章望潮了,南北心里直哆嗦,她把药片给他,水也递到嘴边,章望生仰头咽了药,就这么个功夫,一身的虚汗,他微微颤抖着,靠在床头。
南北又去给他倒水,递过来:“三哥,你发汗就好了,肯定能好。”这话更像说给她自己听的,章望生心跳很快,逼着自己喝下一大碗水,他呛住了,南北赶紧爬上床帮他拍背,她凑得太近,章望生忽然攥紧她的胳膊,把她拽到眼前,手上的脓水缓缓淌下来。
“你这又是干什么呢?”
他眼睛很快红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章望生看着她的脸,太痛苦了,多么纯真多么洁白的一张脸,他不想看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