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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过闭合的窗户,带出一点格格声响。曾经也是这样的风声,断断续续地在弈江湖道场的夜中拂过。格格响动的窗棂仿佛正镶嵌着心的缺口,而一次次与定段机会失之交臂的自己则茫然而无助地复着盘、打着谱,一遍又一遍。

那样的回忆、那样的经历,纵使如今再怎么值得感慨,沈一朗也不想再来一次。一年年过去,他数着班上的名次、数着今年参加定段赛的人数、数着自己日渐增长的年岁,却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些东西都涨进自己的棋里。抬起头是对弈,低下头又是自尊,他忘不了的人和事有太多,而最难忘却的还是那潜藏在自己体内最深的东西:一缕孤单的棋魂。

喜悦只有一瞬,孤独却难以忘怀,而且永驻心间。沈一朗无法朝任何人去解释这种感觉,他知道会有很多人陪着自己,洪河、时光,还有自己身后的老师和恋人;但没有一个人能成为拉起他的那只手,能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在与虚空中的现实在战斗,恋人不能、朋友不能,老师也不能。

他只有自己一个人。

这样一个人在战斗着。他浅浅地吸气,从棋盒里抓取一子。

第六手,挂。

俞晓旸的开局方式在如今的论坛棋友们看来多半会被评价为“平平无奇”。实际上最近一两年来,尤其是在围达网论坛这些地方,所谓“翻案俞晓旸名局”的帖子也层出不穷,内容大抵是从今天的技战术眼光来分析俞晓旸这位棋坛前辈的棋是如何如何过时了,或者如何如何不及今人。其中有不少内容沈一朗也看过,结果也如传帖子给他看的洪河所说的那样,它们绝大多数都出自职业圈以外人的手笔,有个别人甚至连棋谱都能打错。对他们这些职业圈的棋手来说,“扳倒俞晓旸”是多么可怕的事,而那些帖子的撰写者们好像没一个有自觉。

“平平无奇”吗?某方面来讲也不算错。譬如开局的星位和后来的三三,乍一眼望去活像日本昭和年代棋手的手法,而这恰恰是俞晓旸的爱用开局。非要形容的话,俞晓旸是一个不怎么喜欢在棋盘上玩花活的棋手。从布局到收官,他的弈法都呈现出一种“收”的力量。他就像魏晋的棋士,崇尚一种点到为止的风格。虽然他门下的首徒方绪和儿子俞亮都是现今”中国棋坛暴力流的代表人物,但他自己的对弈风格甚至能称得上平和。

平和,但绝对不平庸。

且不说开局时的两手挂,光凭十五手的高目和二十一手的缔,但凡是个明眼人来看都要为之惊艳。沈一朗仔细地读着盘,一目一目地往外抠,愣是抠出了十五手和二十一手互相犄依后在角地上拓出的空。用缔来守角和开拓大场是布局阶段的常用手法,但能像俞晓旸这样在三手之内就完成拓场的棋手绝对是凤毛麟角。

围棋是计算获利的游戏,用最少的手数换取最大的利益,这就是棋艺的展现。这样的对弈效率,沈一朗觉得他们这辈棋手中目前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实现,俞亮、方绪,都不能。围棋不是绣花,它其实不需要好看,甚至不需要别人觉得很强,它要的只是博弈。这区区的几手中,沉淀着俞晓旸几十年的博弈智慧。什么才叫大师,什么才叫水平,这就是。

他攥紧棋子,连胳膊带大腿都微微地战栗。一种空前的兴奋席卷着他的神经,那是碰到强者时所燃起的斗志。

山之巍峨,令所有期望攀登它的人难以企及,但终究无法阻止有人对它望眼欲穿。“俞晓旸呐……还是很稳。”

看了半晌投影幕,安太善幽幽地说。

“是哦。他已经退役这么久了,竞技状态好像没有变呢……”崔玄低声说。

“不是没有变。棋艺精进,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随着时间流逝,人会变老,体力和脑力都会下降,这一切都是天时地利,无法违抗,而置身其中的人,即使想保持原来的水平,也需要付出比以前更大的心力。几十年下来,没有退步就已经是最大的进步了。

“话说回来,以俞晓旸九段现在的地位,说不定在抛开竞技赛事的压力以后,他反而有更多”

的时间来考虑自己的棋艺了呢?这也不是不可能呐。”他说到这里,冲崔玄轻轻一笑。大道至简。用最平淡的下法赢取最多的棋,这才是俞晓旸真正的风格。

白三十八,二线立。

星位、挂角,在经历过拥有昭和气质的开局以后,局面开始发生变化。在沈一朗的眼中,这盘棋在自己和俞晓旸的手中逐渐焕发出“现代”的气息。

黑三十九,四路小目。

沈一朗紧了紧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