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点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时光反问。
俞亮在水面上瞅了瞅他。不一会,他朝前挪动身躯,带起浴缸里的水,哗啦哗啦地响。
时光好奇地望着他,直到他换了个坐姿,人到了浴缸的尾部。他在浴缸里用手沾了点水,抬起胳膊在另一边同样弥上雾气的瓷砖墙壁上划动。
他放的洗澡水温度有点高,时光抹了一下额头想;同样映入他眼中的,是条条从俞亮的颈子往其腰下和肋侧滑的水迹,汗和水合着滑不到底,碰见水面就变成一小滴一小滴的涟漪。
涟漪不停地滴落、扩散,时光没敢多看,他收回视线,转投向对面的墙壁,细细地查看,发现那里是一张开局定式。
“布局吗?”他打量了一阵,感到这张棋谱的布局跟现在所流行的下法颇有出入,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前人的谱。
“这是……”俞亮放下手。
墙上的棋谱已经有点花了,水渍滴滴哒哒地下落,流向浴缸边上。
“高川格八段跟吴清源九段,在鸟取温泉进行的升降赛第四局。”他用手指了几处,“执黑的是高川。”
本棋界最有力的那些对手,桥本宇太郎、岩本薰、藤泽朋斋与坂田荣男这些人,都已经被他打得降级了。一时之间无人可以与吴清源抗衡,所以当时的《读卖新闻》授意要他与吴清源对弈。
“我很喜欢他下棋的风格,从我第一次看这局棋开始。这局,他后来赢了,我印象很深。不过,我师兄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他抱起膝盖,朝墙上那张逐渐花了的棋谱观望,“他更喜欢攻击性很强的棋手,嗯……”他摸了摸颈后,“很多人都这样。”
“高川的本因坊九连冠是在五十年代的战后,但吴清源只比他大一岁而已,要是因为被战乱耽误,他的职业生涯能早精彩很多年。”他停了停,“我师兄并不觉得他是那个年代可以与超一流比肩的棋手,可是,直到他五十三岁的时候,他还能在名人战中四比一战胜吴清源的高徒林海峰。”
他一边讲,一面用手指在墙上把那张棋谱的局部描了几道。
“在他的对局选里,可以看到……他这个人下棋,棋风很平稳。虽然他的绰号是‘流水不争先’,有人戏言,说他的棋力气小得连蚊子都打不死,但与他对局的对象里,却有巅峰时期的吴清源,还有攻击力强悍的坂田荣男这些人,在这些对局中,他与这些人也能互有高下。”他点了点墙上的局部,“就是这个地方……我当时已经打了很多韩国棋手的棋谱。老实说,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有这么精的算路,他的对弈很稳重,控制力很强,到了关键的地方下手精准。这些……”他想了一下,“跟之前打过的那些韩国棋手的棋路完全不一样。”
“那段时间我很沉迷于打他的谱。”他说,“跟之前的打谱都不一样。打谱是很枯燥的事情,每天都要在房间里不停地下,下七个多小时,甚至更多的也有。自己的棋力当然可以提高,可是,这种活动不让我觉得高兴,我不喜欢那些棋……
“发现了高川的棋谱以后,我很开心地打了一段时间。其实,当时的我也能感觉得出来,他的算路和下棋的方式,跟很多现在的棋手根本不一样。”他摇了摇头,“不过,把棋下得好看,跟这又不是一回事。”
“我师兄看我会打他的谱,他劝我说,你偶尔打一打就好,主要还是要打当代棋手的谱。”他沉默了一会,“我也知道。但是我不觉得打打前人的谱是浪费时间。”
“我打了半年多,把他所有的对局都打了一遍,当时我还挺自豪的,因为就算是师兄,也没有完整打完过一个棋手的所有对局。有一回,我爸经过,他发现我在打高川的谱。
“他当时说了跟我师兄一样的话,要我以当代棋手的谱为主。”
对着晕满水汽的墙,俞亮不自觉地泛起一丝微笑。他收回手,挪动身子,让值机靠回浴缸的另一边。
时光看着他,又再次看向对面墙上画的棋谱。
那张棋谱已经变成了一团水滴沥拉的模糊方块,有新的水汽正往被手指划出空白的地方聚集。
“我听见他这样说,于是我问他,高川格先生难道不是当代的棋手吗?
“我那只是随口问的。”
时光半趴在浴缸边上。他又看向另一边的俞亮,俞亮则低头望着水面,又掬了一把,洒向自己的脸颊。
“我爸好像觉得我很奇怪。他对我说,你都打了这个棋手的谱这么久了,怎么还问这样的”
话,高川在你出生之前就去世了。”
他瘪了一下嘴,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他的眉心没能因此被抚平,它依然是蹙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