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前有些昏花,他按住太阳穴,眼前的视野还是不可避免地模糊。在愈发模糊和昏暗的视野里,他听见一阵掌声从自己的对面传来。
他用力地睁开眼,视野清明了一瞬。
俞亮正望着他,脸上是凝重而严肃的微笑。那掌声也来自他——本次比赛的最终胜利者。
“你赢了。”他在掌声里用尚能活动的右手捂住了眼睛。很快,他感觉自己的指缝间湿漉漉的。
“时光。”俞亮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前,他感到自己的膝盖上一暖,“时光,你下得很好。你下得……比我要好,好得多。”
“赢的人是你,这话就别说了,怪气人的。”时光捂着眼睛笑起来。
他本自捂着眼睛,不料,一只手却覆上他的手背,硬是把他的手掌扯下来。“你把眼睛睁开,看着我。”俞亮说。
他缓缓地睁开眼,在一片泪光中,他发现俞亮正半跪在自己的膝边,双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抬头望着他的眼中似乎充满了期待。
这副架势让时光感到有些不自然,他挪了一下腿,发现自己的脑袋深处正涌出一阵又一阵的眩晕。他现在有点站不起来了。
“卧槽,你你你你干嘛?”他动了动唯一能活动的手,却被对方抓着动弹不得。
他扯了两把,发现扯不开,顿时急了,猛地一个抬身,就想把手扯回来。可是,在下一个瞬间,一股夹杂着酥麻的眩晕传遍了他的全身。他控制不住地呻吟一声,仰头倒回了椅子上。
在意识即将被黑暗湮没前,他听见俞亮在耳边大声地喊他的名字:
“时光!!!!”
第52章
一道惊雷从窗外滚过,在所有人的眼中,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
最先有所反应的是跑惯了采编现场的小段,他抬脚奔出门外,随手打通了市医院的电话。
雨声持续地作响,俞亮慢慢地低下头——时光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匍倒在他的胸前。棋室的灯光和窗外交相闪烁的电光扑在他贴着纱布的侧脸上,他眨了眨眼,脑海中猝然一片空白,只有下巴颏与时光前额相触的那块肌肤尚有几分知觉。
“时——时光?”
他屈起手臂,把臂弯卡在时光的身侧,想用力把对方扶起来。
可他扶不住。时光的身体太软了,好像没有骨头,好像属于这个人生命的所有力气都在瞬间被抽走了一样。这时他稍微侧过脸: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离对方如此接近,近到他能看清楚时光那双被咬得干裂的嘴唇和发白的脸色,它们都静静地朝他诉说着十几分钟前时光所承受的一切生理上的痛苦。
他说不出话,只是仍然用身体抵着他,那是一种绵软又沉重的分量,结实地砸在他的胸口,他几乎能感觉到对方微弱的气息,这是时光吗?这就是他?他的脑中冒出了这个想法,差点不敢相信刚刚就是这样的人在与自己搏杀。
然无措的时候,他的目光不经意地越过门外的昏暗,远远地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他怔了怔,那条人影也朝他看过来。
周围有好几个人都在打电话,每个声音听起来都急躁无序,令他烦躁又不安,他一个字也没听清楚,手臂徒然地朝内收紧,把时光紧紧地护在中间。门口处的人影朝他望了一会,目光中似乎隐隐有些考量。俞亮感觉得很清晰,他能察觉到对方在很短的时间内从自己的脸上看到了已经晕厥过去的时光的身上。他慢慢地敛起眼睛,就像两人从前相处时自己经常做的那样。
那人总算朝他走了过来。俞亮很熟悉他步伐的节奏,即使是在最喧闹的地方,他也能认得出这走动的韵律。
他低下眉去,目光沉沉地落在时光失去知觉的脸上。
身边运动着的一切似乎在瞬间转变了,仿佛时间倏然倒流,他好像又回到了九岁那年父亲和时光对弈时的门口,一条纵深而黑色的走廊在他面前笔直地展开来,连接着他未知的前途,他那在韩国度过的六年,他的九岁到十五岁,他三分之二的青春期。
他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把这充满回忆又充满喧哗的空气吸进肺中。在他的内心深处,某个记忆不断盘桓曲折的地方,那个九岁的自己偶尔还是会问他:
“如果还能再选择一次,你是否还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十五岁的俞亮说:“我不会后悔的。”
十九岁的俞亮则说:“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再选一次,选了就是选了,别再问这种傻话。”我的人生不会重演,所以我选择永远活在现在和将来。“小亮。”停在离他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他的父亲开口了。俞亮抬起眼,他看着父亲的眼睛,看见父亲眼里映出来的自己,那副神情让他自己感到些许的陌生。“爸。”他干涩又沙哑地接道。顷刻间,他收紧了双臂,把时光牢牢地锁进了自己的胸膛。俞晓旸微微蹙着眉头。然而,遍观他的全身,你也只能看见他蹙着眉头,而再也不能看见什么别的表示。这样的反应并不让俞亮感到陌生,可他现在不得不想,想他的父亲会不会察觉到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他只好紧紧地盯着面前的男人。俞晓旸也在望着他。他的脸上依然只是中年男人涉世已久后所惯有的那种稳态,但在他的眼底,却深深地映出了儿子的模样。这一刻他回归了父亲的身份,因为在他的眼中,儿子体内的骄傲还在顽固地生长,只是那模样却宛如一个刚刚哭完的孩子。“救护车要来了。”俞晓旸说。他朝前走了一步,伸开双臂,“把他交给我吧。”他伸出手的瞬间,俞亮的脸上出现了一个难以形容的表情。“把他交给我。”俞晓旸又重复了一遍。门口响起了一串凌乱的脚步声。俞亮抽了口气,轻轻地松开怀抱,把时光的身体朝前推。他的父亲一步上前,抄起时光软掉的腿窝和后颈,把人打横扶起来,交给一边上来的医护人员。“我送他到医院。待会把仪式参加完,你再过来,电视台的人还在。”男人回过身,他刚要走开,听见儿子在身后唤道:“爸。”他回过头。他的儿子捏紧双拳,久久地望着他的眼睛,咬合肌在脸颊下微微地起伏着。“请您照顾好他。”他的儿子说,“他是我身上最好的那个部分。”俞晓旸望了他良久,他的脸上平静无波,实在叫人看不通透。过了一会,他回答:“我知道了。”幽玄棋室的门外,喧哗声嘈杂了又一会,人声终于像退潮一般地缓缓离去。对着突然变得空荡的门外,俞亮刹那间感到有些恍惚。他揉了揉额角,再度回想起自己与父亲方才的对话。直到这时,一种令他为之战栗的情绪才悄悄地探出头来。他往后退了一步,重新坐回对弈时的位置,两眼一时瞧在自己垂在身侧的双手上。他眼看着自己指尖微微发抖的模样,隐约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完全没有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