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来说他前来此地是安全的,但也难保她就不会做出摔杯为号的举动。
这座南郑城上下,原本属于张鲁的部从都已经彻底消失无踪了,只剩下了乔琰的从属。
纵然有甘宁在侧,大概也拦不住她真要杀人时候的避无可避。
但刘焉只是听到乔琰说道:“大将军此来辛苦,听闻自大将军入益州以来,兴农事修水利开民教,与南蛮互通往来,多收容北来逃民,此可谓善举多矣。唯独为米贼所蒙蔽,令其作乱汉中。”
“因自巴郡出兵汉中不易,天子感念大将军之劳苦,令我自北而来取贼人之首,方有今日与大将军会面于此。有幸得见大汉股肱之臣,当浮一大白。”
见乔琰旋即朝着他举了举杯,刘焉虽然怎么听她的话怎么觉得有点别扭,还是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酒杯给举了起来。
他身后站着的甘宁很是努力地才忍住了自己想要发笑的冲动。
乔琰这句话乍听起来是对刘焉的赞扬,说起了他在巴蜀的功绩,而后便说他最多就是有个被张鲁所蒙蔽的问题。
又因为从巴郡进攻汉中不易,所以她从长安来打。
可到底是从长安打汉中艰难,还是从巴郡打汉中艰难,作为巴郡人士的甘宁绝不会不知道。
这话一说,便成了对刘焉统兵能力的质疑。
最后的那句“大汉股肱之臣”听起来就更滑稽了。
好在甘宁还记得刘焉现在是他的雇主,论起恩义,刘焉对他也不差,并未在此时笑场出来。
他仅仅是在心中将乔琰的这番开场白给记了下来,想着他研读诸子想做个文化人虽有一阵子了,要达到乔琰这种挖苦话随心所欲的地步,大概还有不小的差距。
乔琰眼尾的余光正好瞥到了甘宁朝着她看来的敬佩目光,没太想明白这位水性极佳的江表虎臣之一,到底这会儿在敬佩些什么玩意。
她岔开的思绪也只是一瞬而已,转头就听刘焉在收拾好了心情后回道:“大司马此行才叫辛苦,此番会猎竟叫您麾下忙碌了全程,我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若要刘焉说实话,他这不能叫过意不去,应该叫遭受惊吓暂时缓不过来。
但乔琰方才那话阴阳怪气归阴阳怪气,对他没有杀意的态度还是很明显的。
觉得自己得算死里逃生的刘焉非常上道地接上了先前与下属商定的“犒军”说法。
他说:“诚如大司马方才所说,我自巴郡往北过米仓山大青山掌控汉中不易,恐为贼人所趁,天子而今坐镇关中,何妨同据汉中?”
听他这话,乔琰神情未有波澜。
即便刘焉不说这句将汉中还于中央的话,她此行狩猎益州既有所得,也绝不会将此地还给对方。
这话说了等于白说。
刘焉又道:“大司马麾下兵卒行军过秦岭,多有磋磨劳累,既是为益州平叛,行军之军粮自然该当由我来出,何敢让朝廷垫付。”
这话……倒是有些诚心。
不过眼下对乔琰来说的用处也不大。
在刘焉前来汉中赴约之前,她已经先一步让徐庶和荀攸配合,对汉中平原四县的府库进行了校对。
此地被称为“西北江南”当真是有其道理的。
汉中平原的历年收成,在此地囤积起了一笔相当可观的数值。
更何况,张鲁的天师道也叫做五斗米教,入教就要缴纳五斗米,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存粮来源。
但因乔琰有这个自信将关中这片沃土发展起来,故而比起将汉中存粮往关中运输,在路上又要出现一笔不小的损耗,她更倾向于将此地发展成一个中转粮仓,用于后续的南州作战计划。
但等到那个时候,这笔数目应当已经变得越发惊人,有没有刘焉的这笔补给差别不大,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让她有点意外的是刘焉说出的第三个犒军之物。
也不知道是谁给刘焉提出的建议,他居然在此时提到了有兴修维护水利工程经验的好手。
但他既然提到了民生,就别怪她顺着这个话题狮子大开口了。
早前乔琰还跟程昱提及,到底是让马钧去改造神臂弓还是纺织机器,考虑到其分/身乏术的情况,让其去参与到了前者的制作中。
按照程昱的说法就是,后者可以从益州索要。
现在正是时候!
乔琰的眉头动了动,开口说道:“说到民生,若是大将军有心,且看那衣食住行衣字在先,就知道其要害性了,听闻蜀中有好锦,自然有好织工,我于并州新得棉种,以棉花为布,正需人手,不知大将军可否割爱?”
刘焉面色一喜。
别看乔琰好像对那水利人手没什么兴趣,而是转为提起了纺织之事,但刘焉已听出这其中有条件可谈了。
能让对方就此收手,怎么都行!
哪怕在随后乔琰提出索要的,是三百技艺精湛长于纺织的匠人,刘焉也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
再有一条便是,既然刘焉都说了要支援长安一些水利人才,便将水利工具也支援些给她吧。
都江堰巩固堤坝的石笼可都是用竹子编织而成的,然而最适合大量繁殖的竹子,在现如今的情况下大多生长在南方,尤其是慈竹这种还可以用于造纸,纤维质尤其丰富的,就分布在西南地带。
人、粮、地都给了,只是再要点竹子而已算什么!
听乔琰在说完了竹子后就没再多开口,他甚至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五项犒军之物决不能算多。
这已经大大超出刘焉的预期了。
何况其中还没有什么让他觉得太过为难的条件。
这些东西一经敲定完毕,且他头顶上的铡刀也眼看着挪开了,刘焉甚至觉得,眼前的这场庆功宴也未必不能来上个宾主尽欢。
为了显示他对乔琰这位代表天子莅临益州的大司马绝没有什么提防之心,他甚至干脆利落地将自己给灌醉了。
不过这一灌醉,倒是让他又想到了一件事。
早前天师道的卢夫人曾经以通鬼神之术的本事给他占卜过,说的是他恐有大祸将至,按照如今的事态发展来看,她当时所说的竟然分毫不差。
那纸人为火所燃,分明也是指向了绵竹和成都的两场大火,更是引来乔琰出兵的源头所在。
虽此时大祸已经化解了大半,但其中稍有处理不慎,他就可能步上张鲁或者张修的后尘。
这样看来,卢夫人还是有些神通的。
刘焉一时之间倒是没想到,若卢夫人真有这样的神通,为何不能让她和她的儿子都成功避开灾厄,反而一个成为了乔琰的阶下囚,一个逃亡到偏远之地。
他朝着乔琰问道:“说来,大司马既已将米贼张鲁驱逐到了广汉属国之地,对这汉中地界的其余五斗米教教众是如何考虑的?”
乔琰并未犹豫便回道:“留着吧。”
刘焉愣了一愣。
这种堪称仁慈的回答,着实跟乔琰给他的印象有些不符。
但还没等他发问,又听乔琰接着说道:“我听闻天师道中有一条教令,叫做——有小过者当治道,百步则罪除,所谓治道便是修路,这汉中往长安的几条路都太难走了些,正好让他们派上用场。”
她转了转手中的酒杯,笑容中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恶趣味,“大将军觉得,小过当修路百步,那么,跟随张鲁此贼叛逆的大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