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琰望着荀彧离开的背影出神之时便听到身侧有人说道。
她转头便见徐庶已在荀彧方才坐着的位置落了座。
数年间身处汉中而后转战蜀地的经历,让对方在这趟回返后越发表现出了一番独当一面的姿态。
方才他来得比荀彧早些,只不过是因荀彧的登门这才退避到了屏风的后头,便将二人的谈话听了个明明白白。
所以他也清楚地听到,在乔琰问出了那句“世家与大汉共治天下”之言的时候,荀彧陷入了更加长久的静默,只有乔琰和荀彧之间的桌案上那只没有熄灭的茶炉,正在发出着烹煮滚水的声响。
这实在是一个格外冷酷又直白的问题。
他执着的是大汉,还是大汉世家所习惯了的阶级关系,再配合上一个理想化的世界呢?
在他出仕之前的数年里他居颍川,养声名,在这种治学环境中积攒起了经学知识和为政旧案,在戏志才和郭嘉相继出任官职于并州、天下又因汉灵帝之死而局势大变化后,他又四方行游体察民生。
可他所处在的阶层和他年轻时候便已得到的王佐之才评价,早已经将他放在了一个远比寻常人要不知高出多少的位置上。
置身于这样的位置,他注定会将一部分声音从他的面前隔绝开来,也注定了……
有些过于理想化的东西不会是扎根在这苦难土地之上的。
倘若世家出身的子弟个个都有荀彧、陈群这样的本事,其中的渣滓也能以一种具有可操作性的方式被清除出去,那么这种“共治”也未尝不可行,大汉眼下的混乱也有王权削弱后重新立定的可能。
但人有私欲这个事实,足以让这种可能被削弱到无限小,也让荀彧的这等诉求变成一种说不上来是天真还是孤注一掷的东西。
所以乔琰在随后对着荀彧说出了三句话。
“先前的饿狼饥虎比喻,文若已听得很明白了。”
世家的胃口一旦养大,他们侵吞的何止是百姓的东西,也将是天家的东西。
荀彧可以给自己坚守住这个道德标准,却无法将这样的规矩推行到所有人的身上。
到了那个时候,他也势必会成为那个背叛他所处阶级的存在。
“我已与世家并非同道,至多是互利共赢,而不是交错共生,请文若务必分清楚这个区别。”
乔琰确实出自世家,但或许打从她在并州地界上发展了一条旁人未曾料想的道路之时,她便已不能被当做世家子弟的代表,而应当被视为另外一个独立的存在。
故而世家与大汉共治天下,或许是天下百年世家的诉求,却绝不可能是乔琰的所求。
在仲长统的昌言,或者说是他的那一番对答之中,已将这等事实披露于外,也将乔琰的另外一项意志抒发其中——
她要的是千家万户的人才,而不是什么颍川系南阳系河北系士人的集团。
倘若世家不能跟上她的脚步,反而要抱着那些老旧的规矩意图对她做出什么拦阻,在宣传力度铺天盖地的印刷术面前,他们已绝不用再考虑能通过舆论的手段对她做出拦阻。
他们先前没能对她的势力扩张做出阻遏,现在更不可能。
“我说的正确与否,文若心中自有一番判断,你的规划可行与否,你也很清楚,所以——”
“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让你想通,做出个抉择。”
希望荀彧最后的选择不会让她失望。
她所剩下的时间可不多了。
无论是长安城中那些避开众人耳目的拉拢交涉和结盟,还是随着乐平月报元月刊的发行而掀起的波澜,都迫使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做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锋。
而在这一场交锋之前,她绝不允许能看清问题关键的人里,还有与她站在不同立场上的。
如程昱、戏志才、郭嘉和徐庶这些人,乔琰是不需要担心的,麻烦的只是荀彧陈群等人。
陈群没有如荀彧这般找上门来,可未必是他还被蒙在鼓里,还有可能是因为他在等着有人先一步做出立场上的表率。
这样一来,荀彧的选择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面对徐庶这个为何不让荀彧当场给出回复的问题,乔琰笑了笑,“以荀文若的口才见闻,我方才说出的话他真是一句都说不出反驳吗?”
“这世上永远都是摆在面前的事实要比所谓的口头承诺更为切中人心。”
荀彧所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两年的关中生活,两年的洛阳治理,让荀彧远比早年间游历于外,甚至客居在徐州地界上的时候更加清楚地看到乔琰都做了什么,在乔琰的治下又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他也很清楚,乔琰所说的她与世家并非同道说辞,对于其中德行学识俱佳的存在并不是一道拦截,反倒是助力。
四百年大汉的传承固然不会在一夕之间便从他的心中抹除,但在他亲眼见到洛阳民众能从识图变成识字,在推行的政令之中展现出一派前所未有气象后,作为一个足够聪明也足够有远见的奇才,他当真只想着那条作茧自缚之道吗?
乔琰继续说道:“不瞒元直,倘若荀文若没有臣服之心,我根本不会让他活着离开此地,也不会让他的选择变成引领更多人与我对抗的潮流。我总能在让他销声匿迹之后推出另外一个标杆的,比如出身弘农杨氏的杨德祖。”
“这三日的时间,与其说是我在给他思考缓冲的余地,还不如说,我是在以另一种告知于他,我并非是会围追堵截不留余地之人,真到了撕破脸皮的那一日,我也会给大汉留下足够的体面。”
无论是此刻手持玉玺的刘协,还是因两难折磨而身在病中的刘虞,她都会给出善终的结果。
大汉的衰败陨落,固然是日薄西山,起码不会像是大秦败亡得如此惨烈。
“君侯是仁善之人。”徐庶接话回道。
乔琰一听这话便笑了出来,“我说元直,这种时候就不用对我做出什么恭维了吧。我到底是个野心家还是个慈善家,大家都看得明白。”
这个大家,当然不是说得那些至今还觉得她为天象流言所苦的民众,而是已看到时局更迭必然性的明眼人,和长安朝廷中那些欲除掉她而后快的家伙。
徐庶摇了摇头,“看一个人是否仁善,看的又不是这等势力争锋。我自汉中来到洛阳,没往长安去,而是先往荆州南阳、豫州颍川走了一趟。”
“按说南阳、颍川都是洛阳周遭,与洛阳这等已非都城的地方并不差多少,甚至还可能因为少有人口的压力和战乱的威胁更为宜居,但来到洛阳我才知道差别所在。若非君侯这等主心骨在此,绝无可能有今日。”
徐庶这话说得并无什么过誉吹捧之意。
他追随乔琰至今十一年有余,远比荀彧还要清楚地看到了这份从无到有的对比。
昔日的乔琰还需要面对着被流放的黄巾余党,说出她还没有这个同情他人资格的话,今日的乔琰却已承载着九州之负重,甚至是未来的十三州了。
纵然负累如此,她也依然以足够稳健向前的姿态,给她麾下之人充当着指路明灯。
早在荀彧前来拜访之前,徐庶就已经从乔琰那里得到了明确的“将有所动”答复,也不知是因为他这沿途所见的风物将这十一年间的种种经历都给尽数串联在了一起,还是因为他早已有所明悟,在获知这消息后,他非但没有将要改天换地的惶恐,反而只有一种心思落定的平静。
他看着面前依然在冒着热气的茶炉,看着坐在对面的乔琰,又开口说道:“众望所归的事情,说什么谋逆呢?”
徐庶相信,乔琰会处理好这些问题的。
而他所要做的,只是在此刻将立场站定,而后将乔琰交托给他的任务都给尽数完成罢了。
他们眼下所面对的局势,比起当年他头一次意识到乔琰有这等争锋想法的时候,何止是好了数倍。
那时候的乔琰刚对他下达了前往武都郡的安排,领着他渡过黄河,在夜间极寒的乌鞘岭上仰观星空山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