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他浴在日光里的侧颜像画似的。晏顷迟轻抚着他的背脊, 像是在哄只猫, 下意识的轻拍打。萧衍呼吸平稳, 窝着不动。

殿里常年弥漫着松竹香,凛冬时节, 淡月胧明,后院红梅临窗绽开,柔柔的伸出斜枝, 从窗户纸上看, 能看见形似松柏的小枝上缀着花的影子。

晏顷迟瞧了会儿, 低头,指腹一寸寸拂过萧衍的眉眼,沿着骨相缓缓走,他想将这张脸,这个模样烙在心里。片刻后,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起身离去。

云销雨霁,群山万壑隐于薄雾渺绕间,画阁四面云簇疏棂,寒霜覆在墙沿,冷气渺渺漫溢进来。

晏顷迟立身桌案前,他的身边是个仙鹤熏炉,鹤口中飘出了一阵阵的香。于醉人的香气里,他拾起笔,展素纸,掬几滴清水在砚台上,亲自研了香汁。

画眉鸟在笼子里一饮一啄,晏顷迟拢袖蘸霜毫,墨色的笔尖悬在了素白的宣纸上,他望着窗台思绪半晌,窗外红梅馥郁,玉瘦檀轻,日光映着淡淡的雾气,显出片殷红。

须臾,他落了笔。

素白的纸张上逐渐勾画出了个淡薄的身影。晏顷迟似是在回忆,他回味着昨夜若隐若现的一捧雪色,和萧衍眉眼间湿.漉漉的生涩。

这世间仅他见过此般绝色。在黑暗里,和他在一起的这面。

晏顷迟手下稍顿,笔锋流转,沙沙作响,素纸上的人影越描越动人,是活色生香的念想,是藏于心中的人。

一炷香完,画阁的门被扣响。

“进来。”晏顷迟笔下稍作停顿,他的画还未作完。

贺云升掀袍跨进去,他身后跟着苏纵,两个人毕恭毕敬的行礼,称了声“师尊”。

晏顷迟目光专注在画上,看也不看的说道:“苏纵出去。”

贺云升神色凝重回头示意,苏纵依言退出去,顺势合上了门。他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门口等贺云升,又不敢窃听两人谈话,便只能百般聊赖的抱臂倚在廊下,兴致乏乏。

画阁里,晏顷迟铺开一张信笺,他拾笔蘸饱了墨,在信笺末尾行云流水的写下了“晏子殊”三字。

随后他搁下笔,拿出摆放在密匣里的印章,沾了朱砂,印在字边。小小的一块红印,却可以调动晏顷迟宫里所有的弟子,哪怕是权势也不在话下……这印章极其贵重,晏顷迟甚至鲜少用它来印文书。

“师尊这是何意?”贺云升微皱眉。

“倘若有一日,我不在这里了,如有危及萧衍性命的事你就拿出它,”晏顷迟沉声说道,“我与他罪责同担。”

“师尊,”贺云升眼色倏变,“您此言何意?我不明白。”

“无碍。这件事无所谓你明不明白,”晏顷迟说道,“你只需要记清楚我今日的话。萧衍的伤昨夜后应当会好得快,他这几日入了虚镜,你好好照看他。如有一日。”

贺云升颔首,垂下的眼睫敛住了眼底涌动情绪。

“如有一日,萧衍因我而受难,我要你拿出此物放他归去,他此后便再也不受命于我,也不受命于宗玄剑派。”晏顷迟说道。

他话只说了七分,却是情真意切。他已经有所预感,昨夜过后,事态会急转而下,这其中所涉太广,萧衍病还未愈,不能把他卷进去。

晏顷迟心里清明,萧衍表面上是宗门里最得意的门生,享着泼天的盛誉,读着圣贤的书,于外声名鹤立,可也仅仅是在外而已。宗门里上下皆知他是谢怀霜留下的孩子,谢怀霜当年判门出逃,是宗门里最忌讳的存在。

晏顷迟弟子众多,为何独独把萧衍带在身边亲自养大,其中缘由亦是如此,仅仅因为他是谢怀霜的孩子,所以他自入门下起便要饱受冷眼。

偏萧衍性子乖巧,逆来顺受。晏顷迟最初只是心疼怜惜,他不愿让这么小的孩子受刁难,是以无论去哪儿都带着他,凡事亲力亲为,久而久之,萧衍便成了他的小尾巴。

待到萧衍再大些时,晏顷迟才将他放进人堆里,可萧衍和师兄弟之间殊途陌路,若非碍着晏顷迟的面子,甚至没有人愿意叫他一声师弟,也只有贺云升和苏纵会照料他,不至于在晏顷迟不在时,沦落到只能吃残羹冷炙。

晏顷迟的偏爱成了弟子们眼里的护短,萧衍不傻,晏顷迟教他辨是非,明善恶,他也有心,懂情,他知道师兄们都不喜欢自己,但他并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觉得委屈。

他会拖着宽大的袖袍昼夜不眠的勤修苦练,试图走到最前面,让别人看见自己,但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冷嘲热讽和污言秽语。

逐渐地,萧衍开始贪念晏顷迟对自己的好,自认为晏顷迟是生命中的全部,对此义无反顾,甚至在这道上孤注一掷。

晏顷迟对此心如明镜。他于松间明月中走来,在旁人眼中是疏风淡月的君子,但那也只是别人眼中的。

他为人处世从不自忖君子,见过太多相濡以沫无疾而终,对于情爱也大多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