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苏纵便没有再答话,他们相继沉默,清冷苍白的月色里,远处是惊鸿人间,灯火绵延望不到头。

他与苏纵自幼相识,相依相偎,是贺云升心里最割舍不下的感情,至亲至纯,这感情太过沉重,带给贺云升的温暖超乎寻常,亦比任何事物都要炙热虔诚。

“你很像我一个弟弟。”贺云升袒露心扉,“他要是还活着,应当和你一样大了,我们当年”

“我知道,那段故事你说过错数次了,耳朵都要生茧了。”苏纵接过话说道,“那年正值江山更迭,民不聊生,你们走散了。”

“嗯。”贺云升说,“我要是还能见到他,一定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他苦了这么多年,都怨我这个做哥哥的没做好,我若不讨那个破馒头,他也不会被人偷抱走。”

“可没有破馒头,你们要如何才能吃饱?人生就如这月,有阴晴圆缺,若不是你在找弟弟的途中碰到师尊,便不会遇见后来的我,机缘嘛,向来如此,你看萧衍当年”苏纵说到这里,没再说下去,他别过脸,眼神倏然黯淡。

“你这话说得,我就权当你是在安慰我了,只不过嘴笨。”贺云升打趣道。

苏纵点头,又随意捡了句闲话问:“师兄,你会祝我幸福吗?”

“要是能觅得良缘,我祝你儿孙满堂。”贺云升看着他,觉得今夜的苏纵有些奇怪,但也没多问,他长到这个年纪,已经知晓人皆有难言之隐,不可言说,或是时机不对,或是有所顾虑,他只觉得苏纵既然不肯多说,那必然是有自己的思虑。

贺云升犹记得,两个人从月色如华,坐到了晨光微现。

临别,苏纵想给他留点东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粗布包裹,对他说:“等我走了你再看吧。”

贺云升目送着他离去,却又见他转过身,似有不舍的朝这里看来,新日的晨光将他的脸都模糊了,贺云升记不清自己从那目光里看出了什么,只记得苏纵的身影逐渐隐没在了道上。

那没有尽头的道上,是黑黄不一的焦土,深色的碎石铺在上面,金色的日光描着细缝纹路,像是为他铺下了最后的生路。

贺云升在这刹那陡然反应过来,苏纵当时话里的意思,他难以置信的看着萧衍,眼中寒意增生。

“你把苏纵怎么了?!”

“我没有把他怎么样,那天,若不是顾及我们之间的旧情,他的脑袋现在早就不在脖子上了,会在哪呢?可能会被我作为赠礼,送给你吧。”萧衍脸颊上残红尚存,狭长的眼尾里尽显风流韵气。

“看来我想的不错,师尊不该把你带回来的。”贺云升垂着眼,说道,“萧衍,你早就该死了,三百年前我就这么觉得,三百年后,我仍是这么觉得。”

他以剑驻地,剑鸣清啸,冲天的剑气让索链上垂着的尸首都跟着抖动起来,四处都是低哑模糊的叹息,血腥气霎时间凝在了空气中。

江之郁一拍手,饶有兴致的笑道:“我当是兄友弟恭的重逢戏码,原来是冤家路窄啊。”

白笙躲在他的身后,嗫嚅不敢言,眼睛直勾勾的瞅着暗门后的出口。

“你要对我动手么师兄?你有多恨我?”萧衍微笑道,“说说看。听得我高兴了,我便会考虑把苏纵放回去。”

“无需多言,今日我便都告诉你,让你死得瞑目,”许是压抑情绪,贺云升握着剑的手,指关节煞白,“你复活的那日,是我给晏顷迟的茶里放了药,本想让他昏睡片刻,拖到邪物杀了你,未曾想,他还是醒过来了,还要拖着个半死不活的身子去救你。”

“哦,难怪他那日迟了这么久才现身,”萧衍并不意外的说道,“可你没想到邪物要出卖自己,好在晏顷迟出手杀了它,阴差阳错救了你一命。”

他说到这,又意味不明的说道:“真奇怪,你对晏顷迟向来忠心耿耿,怎生对我如此薄情。你为什么这么恨我?仅仅是因为苏纵喜欢我么?可别说追溯到三百年前,若不是他囚了我,我至今都不会知道这件事。师兄啊,你是在逗我愉悦,演了出情深义重的戏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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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顷迟四下寻觅都未找见萧衍的身影,心下凛然,担心萧衍又出了事,立时揽袖生风,掐了诀,用识海去探识此处生物灵相。

他双目微阖,周遭景象顿时破碎,所有凡人也好,妖魔鬼怪也罢,尽数显露出皮相下的真容,无处可藏。

赌坊里哗然和争吵,全消了音。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时不时游走着几只披着人皮的妖,晏顷迟识海逡巡,就当要穿透密阁时,眼前景象却被浓重的阴气层层阻隔,几乎是下一瞬,他的识海陡然被斩断。

晏顷迟霎时间如梦初醒,胸腔里爆发出的痒痛让他眼前晃过阵阵黑影。

他掏出帕子,掩鼻咳嗽,喘息急而重,素净的帕子上被浓黑的血浸透,他身子一沉,轰然坠下去,扶着墙沿的手都在不自禁发颤。

心脏沉重的跳动牵不住四肢百骸的灵气流通,晏顷迟急促的喘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进不得氧气,发不出声音。

楼下,赌坊的金门再度被人推开,身着披风掩面的男人从楼下穿过重重人影,在四处寻找晏顷迟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