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吴七很快就被先生抓了个现行。开小差这种事,原本也说不上有多严重,不过打几下手心就过去了,她从不怕挨板子。可问题是,女先生抓住她时,她怀里蹲了只蜥蜴,腕上缠了条地龙,口袋里还有一把毛毛虫,正在咕踊咕踊。吴家的女先生惊叫一声,连连后退,咣叽一声瘫在了地上,还把脚给扭了。
她许久未见的母亲抱着弟弟和妯娌商量了一下,觉得吴七再这样疯下去肯定出嫁无望,总算分出了心思管教女儿,誓要把这个泥猴子掰正。吴七的朋友们因此遭了大灾,小姑娘的家底在一夕之间被抄了个干干净净。她的蛐蛐蝈蝈被踩死了,养来喂伯劳的肉虫连带着木盒子一块儿被烧了,她心爱的小旺财被家人打断腿撵走了,粘人又无毒的小地龙也在母亲的命令下被小厮砸了一锄头。
吴七当场崩溃,疯了似的哭嚎起来,日日不止,连学也不上了。家中的堂姊妹偷偷来看她,还把她们喜欢的花蝴蝶带来送给这位族亲,希望她能快快好起来。这些蝴蝶原本还是吴七给姊妹们捉的,她们害怕毛毛虫,却喜欢蝴蝶。吴七曾不止一次地告诉她们蝴蝶就是毛毛虫变的,可她们总也不信。
有了姊妹们送来的蝴蝶,吴七总算不哭了,然后她就病了,迷迷糊糊地睡了好久。梦里,吴七的旺财和地龙都还在,蜥蜴和蝈蝈儿们也好得很,小姑娘十分快活,在梦里兴致勃勃地养起了蝉。
等小姑娘好不容易从沉睡中苏醒后,吴七发现自己已经远离了平日居住的宅院。她只在过年时见过几次的奶奶坐在窗前,脸皮皱巴巴的像老树皮。
吴家的奶奶没有腿,身体也不大好。大人们总是跟小孩子说奶奶在静养,莫去打扰。吴七因为年纪还小,完全觉察不到叔伯们在提及这位奶奶时微妙的口吻。
奶奶从不笑,奶奶很阴沉。可那位奶奶看见孙女珍藏在怀里的小画册后,却叫人从卧房里拖出了一口箱子,将一本厚厚的画册放在了小姑娘面前。
一直以来,吴七对自己笔下的爬虫还挺得意的,堂姊妹们也说她的小像栩栩如生,画上的虫子就跟活了过来一样。可此刻,小姑娘看着奶奶掏出来的这本画册,这才意识到什么叫做真正的“栩栩如生”,一时羞愧难当。
失去下肢的老人家轻抚着小女孩的额发,怀念道:“你和你的外曾祖父很像……”
就这样,吴七从此在奶奶的院子里长住下来。她的奶奶很好,根本不像那些大人说的那样阴沉怪癖。奶奶教她读书,教她画画,奶奶把《群芳谱》和《百虫集》拿出来让她临摹,还专门辟了一整间屋子让她养爬虫。那几年,小吴七过得无比快乐,还学会了《周易》,在奶奶的指点下按照周易的六十四卦不走寻常路。
奶奶说,这套步法叫“凌波微步”,是专门用来给她抓虫子用的,要保密。吴七点点头,果然没有在人前展露过这套步法,只在私底下偷偷练习。
三年后,吴七的奶奶溘然长逝,临终前将《群芳谱》和《百虫集》都送给了她。又一年,吴老太爷病逝,吴家各房因争家产分崩离析,她爹爹只分得了很少很少的一部分。
吴七的爹爹没有什么谋生的本事,便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幼子的身上,希望他能好好读书,一举夺魁,改变家境,扬眉吐气。为了送这个弟弟读书,吴七的父母当掉了不少家里的物件儿,还将主意打到了那两本画集身上。
这个时代,父母在孩子面前拥有绝对的权威。子女没有自己的私产,或者说,似吴七这样的女儿,本身就是父母的私产。只是吴七到底和旁人不同,她可不会对父母言听计从。于是她的母亲骗了她,在她的饮食里下了迷药,偷走了画集;她的父亲命人捆住了她的手脚,说此女生来就是个孽障,还不如赶紧找户人家配了。
吴七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订下了亲事,在她还不到十三岁的那一年。出嫁前,小姑娘仍被绑紧了手脚关在家里,她的堂姊妹结伴过来送嫁,偷偷给她塞了一把小刀。
吴七就此从那个家逃了出来,再没有回去过。
夜色中,吴螽斯跪在一块记录了芙蓉夫人生前事的石碑前,一边思念她的奶奶一边流泪。周清濯手忙脚乱,完全不晓得该如何安慰自己的朋友,只好跟着对方一块儿跪了下来。
吴螽斯瞧了他一眼,不满道:“你跪什么?谁让你跪了?这是我的先祖,不是你的。”
周清濯挠了挠头,自省道:“芙蓉夫人造福百姓,活人无数,我确实不能光跪着,得磕几个头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