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咬咬牙,干脆一条路走到黑,在火耗归功的基础上又加了一条“官绅一体纳粮”,将自己的亲朋故旧也得罪了个干净,连她亲手教出来的学生都断绝了与这位老师的来往。
官绅一体纳粮,指的是将原本拥有免税特权,且持土甚广的官员地主也编入征税的名录。
这批人,或者说这个阶层的人,原本是不用缴税或不用缴足所有的税的。用她学生的话来说,就是他十载寒窗苦读,不见得大富大贵,若连免粮这点好处都没了,那还读什么书?
李寻欢听了这话气得大骂:“这世上有的人是想读书而不得!”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官绅一体纳粮都于国于民有益。底层的老百姓从来不是拥有“资产”最多的那批人,赋税的重心原不应放在他们身上。在这样一个时代,皇帝的私库要钱,朝廷的国库要钱,军队要钱,官员的俸禄也要钱。哪哪儿都要钱,偏偏最富裕的那批人无端隐形,将所有的支出压力都转嫁到普通人身上,老百姓就算做牛做马,也禁不住这么盘剥。
尽管“官绅一体纳粮”为李寻欢引来了更多的敌人,却也令其绝处逢生。地主和士大夫固然不想缴税,可皇帝却仿佛终于想明白,泥腿子身上能榨几个钱?当然是拿这批官僚地主开刀更能充盈国库(私库)啊。
至此,万历二十六年的政治斗争一下子白热化,朝堂日日剑拔弩张、腥风血雨。李寻欢处在风暴的最中心,即便有锦衣卫护持,杀她的人也还是络绎不绝。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锦衣卫再怎么殚精竭虑,也终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那是一个明月皎皎的秋夜,探花郎再度遇刺,身边的锦衣卫死的死,伤的伤,进退维谷。
彼时,李寻欢手中的飞刀只剩一支,可围杀她的江湖高手,却还有五个。这个江湖,终归是一个卧虎藏龙的江湖,百晓生的兵器谱排不下所有人。李寻欢站在一丛野草边,手中的飞刀将发未发。
“看来我已山穷水尽非死不可了。”探花郎咳嗽了两声,长叹道:“只恨洪波未平。”
领头的黑衣人嗤笑了一声,冷冷道:“你只有一个人,却想衔石以平东海。如此狂妄,如此自大,你不死谁死?”
“这并非是我狂妄。”李寻欢苦笑道:“再难的路也是人走出来的,走的人多了,必会变成坦途。”
“李寻欢!”另一个黑衣人突然出声喝道:“天子不过是在利用你!一体纳粮之事,莫说你办不成,就算办成了,陛下将来也得杀你以平众怒!”
“无论成不成,你都注定不得好死,你走的是死路!”
“不。”李寻欢摇了摇头,坚定道:“我走的不是死路,李某只是比旁人走得稍微早了那么一点。”
就因为早了那么一点,以至于亲朋故旧皆绝,遇不上一个同路的人。
黑衣人不再废话,五把剑同时出手。小李飞刀固然例不虚发,可他们这些人原本就是死士,就算用人命填,也能取走李寻欢的性命。
无边的月色下,探花郎手中的飞刀乍然离手,将温柔的夜色撕出了一道惨白的口子。与此同时,这位朝廷大员的腋下突然掠过三道劲风,惊得李寻欢身形一顿,眼睁睁地看着三枚金针翛然而去,相继刺入了三个黑衣人的胸口和眉心。
至于剩下的两人,一个死在了李探花的飞刀下,另一个则被一名右手使剑的青年人捅了个对穿。
那个青年人的左臂早已齐根而断,后背上还绑着一个尚在睡梦中的奶娃娃,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来杀人的。李寻欢看见那人抖了抖剑身,平静地将铁剑挂回腰间,然后直直地朝她身后看去。
探花郎心有所感,猛然回头,只见如纹似练的月华里,一位女郎带着一猫一狗站在一簇淡烟衰柳前,脉脉无言。
女郎的身边,还跟着两个有些眼熟的姑娘,一个年方十六、一个十一上下,皆手持火铳,瞄准了地上的黑衣人疯狂补刀。
李寻欢看着那个女郎,突然大笑起来:“是你!”
“好久不见。”那人在月光中笑了笑,朗声道:“这不得好死的盛事,怎能少得了我们?”
后来,李寻欢才知道她在那一夜遇到的故人,刚从南海归来,千辛万苦地带回了番薯、土豆等高产作物。跟在女郎身边的两个姑娘自然就是冯招弟和冯盼弟了,她们早已放弃了原来的名姓,一个叫宝宝,一个叫贝贝。虽无武功,却将火铳模样的暴雨梨花针使得出神入化。
他们来救她的那一晚,两个小姑娘的怀里还各塞了三只奶猫,均是黄大王的后代。荆无命的左臂断在了那场与上官金虹的决战里,而青年剑客背上绑着的奶娃娃,名叫路小佳,是另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