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的大部分家庭都不止一个成员,他们有老人孩子要吃饭,有亲戚间的人情往来。有各种苛捐杂税要缴,还有各种劳役苦工要服。水旱蝗灾年年都有,疾瘟热疫处处不断,他们没有任何福利兜底,任何一点意外,都足以击垮他们脆弱的小农经济,沦落到卖儿卖女卖妻卖地的悲惨境地。

或者全家死绝,或者为奴为婢。

底层的每个人都过得很苦,女人过得更苦。朝廷酷吏层层盘剥不算,还有六分半堂这样的江湖帮派横插一脚,明里经营妓院赌场、暗里打家劫舍盗窃诈骗,无所不为无所顾忌。由此搜刮大量的民脂民膏,用以维持那个庞然大物的运转。(注1)

赵铁冷总算说对了一句话:六分半堂有什么名誉,还需得着他破坏?

第53章 梦枕红袖 04

天上又下起了雨,雨细如丝,带来的不是春日的缱绻,而是一日更比一日冷的秋寒。盛无崖掩去容貌,在一场又一场的雨中辗转在荆湖北路、淮南西路等地,一点一点地拔去了六分半堂的分堂势力。

无人知道这个杀神来自何方,近距离见过她真容的又都死了。她像一个幽灵似的徘徊在六分半堂的势力外围,给人一种武功说不上高,但却始终比她的对手略高一层的假象。六分半堂一开始没有重视她,等他们终于发现此人不可小觑后,曾连夜安排了堂中高手远赴光州御敌。可等雷动天千里迢迢地赶到光州时,那个幽灵又不见了。

盛无崖恢复了作为逍遥派弟子时的打扮,一身白衣素面朝天地走在汴河之畔。汴河两岸的柳树已在秋雨中失去了生机。桃枝李叶虽然还未凋零,却也斑驳泛黄。普通百姓早出晚归地在城里谋生,排水不畅的沟渠里时不时出现一些动物的尸体和内脏。

这一切,都不是盛无崖印象里那个生机勃勃的东京,而是一个庞大泥泞的怪物。

她站在雨中,看着汴河岸边的枯柳发呆,一个男人突然在她身后问道:“姑娘,你在看什么呢?”

盛无崖回头,看见了一个举止懒散的青年男子。那人的样貌说得上十分英俊,衣衫略有不整,长发披在背后,耳边簪着一朵这个时节绝不该出现的白芍药。那芍药不知是什么品种,连一向喜欢花草的盛无崖也没有见过,花瓣层层叠叠,莹如薄玉,慵懒蓬松,一如眼前的男人。

这绝不是普通人能簪得起的花,正如男子嵌了十三颗明珠的龙凤剑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起那样。

“你鬓边的花很好。”盛无崖这么说了一句,接着凝望河畔的柳树。她的声带被割断了,按理说是无法正常讲话的。但江湖上功力深厚的高手,可以利用腹部的气海发声,这还是她从段延庆那里学来的。当然,段延庆并没有真的教过她这样的本事,只是她在武学上见得多了,一通百通。这种发声方式和惯常的腹语不同,因为腹语终究还是要用到声带。

男子笑了笑,说道:“再好的花,在姑娘面前也要自惭形秽。”他摘下耳边的芍药,又道:“姑娘想看更多这样的花么?”

“哪里有呢?”盛无崖转过身,双唇不动,但声音确确实实地发了出来。

“我师弟那里。”男子并没有觉得奇怪,而是状若无常地继续自己的话题,脸上泛出了别样的光彩:“我师弟喜画,擅画,他看到姑娘应该很高兴。似姑娘这样的人,若不能留下一张丹青以传后世,该多令人遗憾?”

“那你带路吧。”盛无崖开口:“带我去看看那些花。”

男子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主动走在前面引路。两人穿过朱雀门,越过龙津桥,一路走到了东京人口中的“鬼市子”里。男子推开一扇平平无奇的院门,柔声说了句“请”。

院门虽小,但腹中别有乾坤。那种价愈千金的白芍药,在院里的一座琉璃温房里开得正好,如玉堆雪积。一个带着面具的男子坐在温房前,正在细致地描摹琉璃中的白花,各色颜料和笔洗砚台乱糟糟地摆了一地。

“师弟,你该画画真正的花。”佩剑男子这样说道,接着对盛无崖粲然一笑:“这就是我那位擅画的师弟。”

坐在花前的男子回过头,看了两人一眼。他的面具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副意境奇绝的山水。盛无崖自己也作画,因此在看到面具上的笔墨后,真心实意地叹了声“好”。

面具男从桌案前一跃而起,看着盛无崖连连点头:“你要绘像?”

“我只是来看花的。”

“可来了我这里,就得入画。”面具男这样说道。

“这也不是不可。”盛无崖在院中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淡淡道:“动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