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页

这两声琴音一出,沸念丛生的心头如同滴入两滴清凉甘露,烦渴顿消。郭靖已练过双手互搏之术,心有二用,被这么一警醒,惊悉凶险,当下硬生生分开心神,去跟随师父琴声。心思一转回琴音之上,顿觉亲切平静,似乎眼前皆是从小看熟的草原苍茫景象,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他虽然不识音律,但也听得分明:琴声同箫声有进有退,你攻我守,隐隐同他这些日子以来领悟的武学之道暗合。只闻箫声忽而拔高,高亢入云之际,琴声便低了下去,然而琴声铮铮大作,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之际,箫声便退避三舍。二者有张有弛,进退推拒有度,优美当中隐蕴兵刃气,便似一头青龙,一头凤凰在茫茫大海之上穿云辟雾,作生死之搏。时而青龙占了上风,引亢长啸,时而凤凰又抖擞羽翎,上下翻飞,将龙迫得节节败退,好一番惊心动魄的恶斗。

此时周遭观战的众人俱已一句话不再多说,就连欧阳克都收起了轻浮谑浪神色,紧张地盯着场中情形。黄药师神色凝重,脚下踏着八卦方位,边行边吹,慕容复双手抚琴,袍袖无风自动,微微鼓起,显然双方都全力以赴,不敢有丝毫松弛懈怠。

洪七公见他二人胶着不下,慕容复鬓边隐隐见汗,黄药师头顶冒出袅袅白气,心知这么下去不是事,叫道:“喂!药兄,不用分这个胜负啦,就算你们两人平分秋色,都是一般的厉害。”

连叫几声,黄药师置若罔闻。箫声陡然拔高,成为细细的一线,穿云裂石,曲折往复,宛如一头青龙在群山之间蜿蜒身躯,盘旋飞舞。慕容复全神贯注应对,左手按弦,右手从六弦至一弦扫拂而下,左手离弦,向龙龈反撞而上。不料一撞下去,“铮”的一声,第六弦自柱头“崩”地断裂开来。

慕容复吃了一惊,却不慌乱,左手急按琴弦,右手反挑,然而琴音这么滞得一滞,已然被箫声抢占了先机。

眼看琴声被逼迫到极险的境地,黄药师箫声势头却陡然一缓,转为柔和中正,便如同海浪平息,海潮渐退,潮水于沙滩上渐渐退去一般,渐柔渐缓。

慕容复会意,左手切弦,右手往弦上抹挑而下,“铮铮”两声,琴音顿止。箫音余音袅袅,散入林间,一时曲终音歇。

旁观之人皆动弹不得。一时竟无一人说话,望着他二人兀自悄然对峙。

慕容复长长呼出一口气,心道:“好险。”只闻黄药师一声长笑,悠悠地道:“‘雏凤清于老凤声’,果然后生可畏。失敬了。”

心知适才是黄药师有意容让,显然是棋逢对手,起了惜才之意。打叠精神,朗声应道:“岛主眷顾。班门弄斧,令方家贻笑了。”立起身来。

甫一站起,忽觉双腿发软,晃了一晃,险些再次坐倒。黄药师刚好走至他身边,伸臂一扶。袍袖轻轻拂出,往他腰侧一托,一股柔和力道扶着他立稳,旋即松手。这一下兔起鹘落,谁都不曾注意到。

慕容复定一定神,心有余悸。想道:“倘若他不曾出手相扶这么一下,今天真的要贻笑大方了。”不再逞强,低声道:“多谢。”

黄药师看他一眼,轻声道:“这一张琴是早年我亡妻在时用的。她走后,再无人弹。我对它疏于照顾,琴弦太过老旧了,这才断在你手里。”

慕容复微微一怔。

这时忽闻一个金石般的声音响了起来,锵然道:“音律药兄是考校完了,在下来同公子较量较量。”

欧阳克的声音,惊呼:“叔叔!”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未落,白影拂动,掌风已然“呼”的击到。慕容复待要闪避,谁知黄药师比他更快,青影闪动,已然拦在头里。

伸玉箫架住,皱眉道:“锋兄,这是做甚?”

欧阳锋一击未得手,被黄药师抢先拦在前头,见他俨然已将这青年当作自己人维护一般,心中有气。冷冷地道:“怎么?药兄千金还未定聘呢,怎么就已经有所偏袒了?”

洪七公哈哈大笑,扬声道:“锋兄此言差矣。药兄就是偏心咱们,你待如何?女儿是他的,他爱给谁给谁,他偏袒谁,你管得着吗?”

慕容复道:“如蒙不弃,不才愿奉陪君子。请问是怎么个比法?”

黄药师见欧阳锋目光向瑶琴瞟去,抢先一步道:“别再祸害我这琴了,两汉年间传下来的东西,经不起折腾。你们要打,上亭子外头打去。”

慕容复心中雪亮:黄药师此举仍然是偏袒自己。他早年间四方奔走,一心以中兴复国为念,连武功的修为也不能专心,于琴棋书画上的修养更是看得极淡,不过应付功课而已,适才被逼得铤而走险,背水一战,承蒙黄药师手下留情,这才算险险打个平手。适才遥遥听见欧阳锋弹奏铁筝,知道此刻若要再同这等音律上的高手磋商,自己多半占不到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