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向来最不喜受人赞誉,听到这里,微觉困窘,道:“包三哥惯爱夸张。”
慕容复朝他瞟了一眼,不紧不慢地道:“单他一个这么说也就罢了,那日语嫣见了你,回来却也极口夸赞你英雄了得。我这个人,自视甚高,听她这么夸你,还大大地不服。”
萧峰不由得失笑,自嘲道:“现在呢?是不是终于瞧清楚了?萧峰这个人,原本没有什么值得让你不服气的地方。”
慕容复神色似笑非笑,提起酒坛斟酒,似漫不经心地道:“要说不服气的地方,如今是没有了。要说遗憾,我现在却只遗憾一件事情,那就是当年不曾早一些同你结识,‘北乔峰,南慕容’,始终缘悭一面。”
这句话听似轻描淡写,萧峰知他已深,却明晓这一句半真半假的话在他口中说出来有几分重量。惊讶之余,胸膛中涌起一股热流。
心中感动,伸出手来,握住了慕容复平放于桌面的一只手掌,低低地唤了一声:“慕容!”
慕容复抬眼回望。他似不胜酒力,俊朗的眉梢眼角染了淡淡酡色,眉若刀裁,目似朗星,神色半是戏谑,半是温柔。
萧峰从来不曾见过他流露出这样的神情,只觉心脏跳空一拍,似乎一瞬间没有力气跳跃,继而怦怦直跳起来。桌面一盏油灯摇曳,灯火如豆,将二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在梦中。
“明天还要赶路。”慕容复道,轻咳一声,不落痕迹地将手掌从萧峰手中抽回。
“这些酒喝完,就不要再添了。……早点歇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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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次日起身,二人用过早点,唤店家结清账目,打听清楚路程,上路南行。
此时残冬未消,北国天气乍暖还寒,动辄飘起零星一两点飞雪。然而春节早过,严冬已值强弩之末,冻河渐开,梅枝吐蕊,处处皆透露出春意消息。
早年间,他们虽则各自奔走大江南北,然而一个有复国重任在身,不知闲暇为何物,一个主理天下第一大帮,不是有仇人亟待打发,就是有帮中事务缠身,除去身上有事,便是心中有事,从来无心赏玩风景。像如今这样心无挂碍,一路从容行去,游山玩水,亦不用担心被人认出,在他二人倒都是平生头一遭的新奇经历。
两人此时既无仇家要寻,亦无生死之约要赴,只除了一月后一场嘉兴之约,一路放缰徐行,沿途走到哪里,见得风景骀荡,兴之所至,便盘桓一两日,待得赏玩尽兴,再动身赶路。一路瞧了不少绝胜风景,亦增了不少江湖见闻。
平时随口谈论武学心得,江湖掌故,兴致上来,萧峰将之前执掌丐帮时的见闻拣有趣的讲给慕容复听。慕容复静静聆听,偶有评论,往往一语中的,过往熟悉到寻常的人事被他三言两语一解,竟尔焕发出全然不曾想到的新奇见解。萧峰交游广阔,谈起种种武林见闻,江湖能人异事,也往往令他开了眼界。
感叹:“我自诩也曾经行走江湖,竟不像跟你是同一个江湖。这些事情,往日竟然无人同我说过。”言下之意,颇有一分遗憾。
萧峰微笑道:“我这些年全在江湖上打转,又较你虚长几岁,这些事情知道得比你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不大谈起自己从前的事情,萧峰也不问。
这一路行来,却又与当年远赴大漠的一场奔波不同了。彼时二人关系坚冰初融,尚存种种隔膜猜忌,如今大漠两载,一同经历了种种人事,从柴米油盐到生死离别,心结既解,心意渐通,比诸之前,又更加亲密无间。一路行去,心旷神怡,直如一场大梦。
午夜梦回,或是旅途奔波,萧峰有时候会有一瞬间的恍惚,疑心自己身在梦中。要待到瞧见慕容复于隔壁安枕而卧,或于身畔按辔而行,神色宁静,这才放下心来,想道:“这是真的。”
随即略觉好笑,自省:“我什么时候这样患得患失起来?”
这般从容停停走走,在路十余日,忽而于驿站接到朱聪书信。信中语焉不详,只说六怪同郭靖皆取道中都,要他们择机前去会合。二人商量一番,遂动身往中都去。
彼时中都是大金国的京城,当时天下第一形胜繁华之地。进得城来,天色尚早,二人不急于投店,信缰行去,一路观看中都市景。只见红楼画阁,绣户朱门,雕车竞驻,骏马争驰。街道两旁,高柜巨铺,茶坊酒肆,花光满路,箫鼓喧空。
萧峰道:“这地方热闹得紧,同当年的汴梁比竟不差甚么。”
慕容复点头道:“论市井繁盛,不及汴梁。若要论气象庄严,则又胜之。”
萧峰忽而“咦”了一声,示意慕容复往西北方观看。慕容复顺着瞧去,只见人群中一抹极为熟悉的火红色,一闪即逝,是一匹毛色殷红的坐骑,皮毛鲜亮,身形矫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