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现在,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缓慢速度和耐心程度,开始重新阅读它们中的每一本。是的,我用了“阅读”这个词。对于我们这个种族来说,在已经记住它的内容以后,反复翻阅同一本书通常是毫无意义的行为。记忆本身就像一本摊开的书,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随时回忆起任何一页的任何一个单词。
但我还是在阅读这些烂熟于心的实体文字,因为某一本中也许藏着上一个阅读者留下的蛛丝马迹——我提到了“人”这个单词吗?鉴于我的家人不会在书籍上留下痕迹,那么会这样做的毫无疑问是一个人类;鉴于被获准随意进出图书馆的人类屈指可数,那么这个人类的名字几乎是可以断定的了。
费伊相当喜欢在阅读时针对某一段落或某一个单词,做出相对应的评价和思索,并且把它们全部记录下来。她有一些彩色的小纸片(数目相当可观,我猜测大约有几万张),并且时刻在口袋里放着一叠。在阅读期间,她把思考到的东西写下来,然后贴在书页上。每个人都很欣赏这种做法,在那段时间里,她将阅读变成了一种介乎于寻宝活动和书写形式的辩论会之间的有趣游戏,他们在那张小纸片上激烈地探讨和争论。
但这并不是我所说的“蛛丝马迹”,我在搜寻的是一些更细微、更常见、更漫不经心的痕迹。比如手指捏住某一页时留下的褶皱;笔尖隐隐约约留在书页上的字迹——她在纸上写过什么,但由于某种原因又将它丢弃了;还有我现在正看到的这一种,位于书页边缘空白处的,一点仓促的墨痕。
我扫了一眼页码,合上书查看封面,然后又重新翻开。威廉·萨默塞特·毛姆,《面纱》。
我凝视着这个不规则的墨点——它位于这一页的中间部分,缓慢地猜测着费伊在阅读这里时究竟想做什么。她只是一时读得出了神?还是正注视着笔尖发呆?或者她试图写下什么,但是在长时间的迟疑之后(这迟疑如此之久,以至于墨迹渗透到了书面上),却没有落下一笔?
我开始阅读这一段正文。
“‘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他说道,‘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为了欣赏你所热衷的那些玩意,我竭尽全力,为了向你展示我并非不是无知、庸俗、闲言碎语、愚蠢至极,我煞费苦心。我知道智慧将会令你大惊失色,所以处处谨小慎微,务必表现得和你交往的任何男人一样像个傻瓜。我知道你仅仅为了一己之私跟我结婚。我爱你如此之深,这我毫不在意。据我所知,人们在爱上一个人却得不到回报时,往往感到伤心失望,继而变成愤怒和尖刻。我不是那样。我从未希望你来爱我,我从未设想你会有理由爱我,我也从未认为我自己惹人爱慕。对我来说,能被赐予机会爱你就应心怀感激了。每当我想到你跟我在一起是愉悦的,每当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欢乐,我都狂喜不已。我尽力将我的爱维持在不让你厌烦的限度,否则我清楚那个后果我承受不了。我时刻关注你的神色,但凡你的厌烦显现出一点蛛丝马迹,我便改变方式。一个丈夫的权利,在我看来却是一种恩惠。’”
她在想什么?她想到了什么?为什么是这一本?又为什么是这一个段落?我不知道。过去我几乎不使用这个回答,“我不知道”是一种软弱而无知的体现。我曾认为我熟悉每一个人的每一类情感——包括我自己的,然而最近我发现,当我试图表达出某一种复杂的、微妙的态度时,任何现有的语言都无法准确地描述它。它是本就存在,而我一直没有发现它;还是说这是一种崭新的、不可名状的情绪,我只是仍不熟悉它?我不得而知,也无法与费伊探讨。
这种情绪又翻涌起来,我静静地体会着它。
“礼物已经准备好了,阿罗。”马库斯在我身后轻声说,而我闪电般地合上了书。“我猜你或许想亲手为卡伦一家写贺卡。”
“贺卡?”我反问道,尽管我知道他就是喜欢这种温情说法。“这不是用于祝贺,这是一个警告。”
但我还是选择了客气的措辞:我无比期望亲自探望我们的新卡伦太太,我这样写道。
“我真希望他们能正确理解我的意思。”我冷冰冰地说。
“他们当然会的。”马库斯附和道,听得出来他并不完全赞同我的举动。我并不担心卡伦家族会把沃尔图里送去的结婚礼物当作一份友善的示好,尽管它确实足够贵重和精致,但他们的鼻子对危险有着超乎寻常的感知能力,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足以引发警惕(凯厄斯将之评价为“胆小如鼠”)。同样的,我所说也并非假话,我的确对她很好奇——以人类之身与吸血鬼结合,无法读到她的思想令我非常遗憾。这是一种勇气,还是一种愚蠢?许多时候这两者并没有很明显的区别。
“爱情,哼?”我近乎有点刻薄了。“什么是爱情?”
马库斯又露出了那种悲悯的、虚弱的表情,我不必确认就知道他心里又在念诵挽歌了。比起神父,有时候他更像一个悲惨的吟游诗人。
“我以为你知道,我们都知道她爱你。”他说。
“……什么?”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她不……”
“简。”他简短地说,而我松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不屑的表情。简对我的狂热崇拜只不过来源于切尔西的能力,她所创造的依恋关系极度接近爱情。然而我很确定那并非爱情。
“爱情是,”马库斯有气无力地岔开了话题,“你以为她需要你,而实际上是你需要她。”
第27章 阿罗:黑夜以前(下)
我在暮色里行走,穿过广袤无垠的草地和郁郁葱葱的森林,覆盖着白雪的裸露岩层,陡峭险峻的断崖,刀削斧砍般的峡谷;我经过泛着粉色的岩石群,平静无波的湖面,从高耸入云的山峰一跃而下,坠入湍急的河流;我匆匆掠过破败的教堂,沉默的休眠火山,轰然作响的欧洲之星;在夜色降临时,我走进这条阴沉的、昏暗的街道。
我已经很久——也许几百年——没有离开过沃尔泰拉了。有时候我在想,权力就像宙斯的雷霆,或者塔纳托斯的镰刀一般,想要完全掌握它的力量,就得时时刻刻将它握在手中,直到人人都将之与你视为一体。手握权杖者因此而被他人畏惧,这种被畏惧感令我觉得兴奋,有时我能感觉到它在影响我做出选择。
这也是为什么我的这次小型“旅途”会令马库斯感到惊讶。当我告诉他我要离开几天时,他先是轻微地抬了抬眼皮(对他来说算是很大的反应了),然后摆出了一副了然的神情——还挺烦人的。通常他不太乐意发表意见,但在某一些问题上,他又会突然表现得好像明白一切。而当我试图读取他的想法时,只能听到他在为我死去的妹妹默读莎士比亚。
我站在电话亭的阴影里,看着费伊从街对面那家咖啡馆里走出来。她走到门口,把吸尘器放回清洁架上,按灭吊灯,然后合上玻璃门,落锁,探头看了一眼外面笼罩着乌云的天,快步跑到了街道这边。她穿着一件方领的花边白衬衫,袖子挽到了手肘以下,紧身牛仔裤,外面套着咖啡色的长坎肩,帆布鞋踩在路面上的声音清脆而富有活力。
她跑上了n15的楼梯,而我在黑暗里跃上了她的窗台。
费伊换了一双粉色的毛绒拖鞋,轻快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端着一盘我辨认不出来的食物(只是指外形,实际上闻起来还是相当不错的),单手打开冰箱,拿出一罐汽水,然后坐到了窗边的沙发上。我们彼此间的距离如此之近,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我用一根手指就能够碾碎;可是我与她又实在很遥远,远得好像永远不会再见了。房门被敲响了,她走过去开门,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是她新认识的朋友吗?我对此不会表示吃惊:她永远热情、温和、待人亲切,如果有人不喜欢她,那才值得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