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老时,总爱畅话故事、追缅前尘。原本圣人是打算让太皇太后留在华清宫中,圣驾抵达汇合之后再一同前往东都,免了一番来回奔波的辛苦,但太皇太后却并不乐意,希望能在离开长安之前再看一看旧年凡所经历的人事场景。
开元七年时,太皇太后跟随圣人前往洛阳短住了一段时间,归京后便生了一场大病。为了让太皇太后避开京中的人事纷扰、安心养病,圣人便下令将骊山南麓的温泉宫再作扩建,号以华清宫,供太皇太后居住休养。
大病痊愈之后,太皇太后的身体也大不如前,甚至在开元十年的元月新年都没能返回长安。自感这一次前往洛阳后,未必还能再回长安,所以才要在临行之前特意返回长安来,同那些满载着往时记忆的风物场景告别。
“你们别见这座小院不大,但却是我生人以来难得享受自在的场所。少时家中情事不洽,几个恶兄目我母女为仇,所以那时我便念想着能够逃脱出那户人家。入宫前夕,阿母抱我垂泪,只叹往后未必还能时常相见,但我却不悲反喜……”
大病之后,太皇太后心境变得更加豁达,在少辈们面前也并不怯言自己前半生的故事。
她偎坐在步辇上,示意宫人走进院子里,见到这座不大的宫院虽然长久无人居住,但仍收拾的干净整洁,便对陪同如此的西内宫苑大使颔首致谢。
步辇进了堂中,太皇太后又来了精神,在宫人搀扶下站起身来,对陪同几人招了招手说道:“来来,我带你们瞧瞧我旧时宿舍。”
她走进内室中,直奔窗下而去,俯身在房柱上寻找,依稀见到刮破朱漆的“武媚”字样,顿时便大笑起来:“当时新得赐居,舍内再也无人骚扰,只道从此人生得了自由,唯恐被人夺去,所以留字为计,居然还在此处!”
皇后等人顺着太皇太后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时间也是不免莞尔,仿佛见到几十年前一个新入宫的小女子趁人不注意、悄悄的蹲在此处刻画记号。
她们听过太皇太后的威风事迹就多,现在才得知这位祖母少时也曾有娇憨一面,不免感觉分外新鲜,忍不住的笑语道:“太皇太后少时笔力已见大家之劲啊!”
讲到当年得意事,太皇太后又是不免眉飞色舞,笑语道:“那是自然啊!彼时为求君王一顾,我可是用了极大心力练习书艺。欧体、飞白等凡所当年盛传,哪一样都是信手写来。当年慎之若非一手书体夸异,我未必爱他极深,只是在他身上见到自己少时用功的影子……”
说话间,她推开窗子,遥望墙外一座较此处高出许多的宫阁,忽又莫名的笑了一笑:“我又想起当年最厌恶一人,她的名字叫徐惠。同我年龄差别不大,但彼此际遇差出许多……我并不厌恶她能得宠更多,只厌她风格自标,明明已经获封更高的宫位,却偏偏不肯转去更华丽的阁堂居住,只是赖在这里同我做邻居,让我日日忍受她的风光……”
讲到这一份陈年的怨气,太皇太后自己先忍不住乐起来了,一边笑着一边摇头道:“可惜、可惜了,她若仍在,我倒有许多积年的忿气要向她吐露……”
一番宫苑闲游下来,太皇太后虽然兴致仍然不减,但精神却已经支撑不住。眼见她疲惫之色更浓,皇后连忙入前劝阻她继续游赏,只说道:“风物常在,不争一时。祖母且先归宫休养,来日妾再陪伴长作游览。”
“风物故是常在,人却未必啊……”
太皇太后蓦地叹息一声,但也的确觉得有些疲累难支,于是便有些遗憾地说道:“唉,终究要自知分数,不再让少辈为难。罢了,回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