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祥楼是宣城东城最大的酒家,酒酿由雍扬挑明月楼直接供应,历阳战事正紧,清江水道不通,陆路不便,得祥楼的酒价又提了四成。拾阶上二楼,可摆下十余张方桌,天近黄昏,酒客三三两两拥入酒楼,这二楼早已七七八八坐得满满当当,只余临窗正中的那张长案空着,长案约是普通方桌的两倍,上面铺着一层绢纸,绘着历阳周边的详细地形。秦钟树每日便挨着窗壁,站在长案的后面,为二楼上的酒客解说历阳战事乃至天下时局。
书场尚未开始,众人已酒酣食饱,停箸相望,感觉一层层暑气消逝在晚风之中。
西厢壁临窗的桌子,围坐着四人,坐在角落的老者两鬓斑白,微侧着头,眯着眼睛,似乎在品味舌间回旋的酒味,也似乎将心神放在众人谈论的话题之上。左手的座位并坐着两名武士,剑铗搁在桌角上,举杯饮酒,眼角余光却没有离开过桌角的剑铗,对边是一名神态懒散的青年,年约三十三四。
酒客欲上二楼听书,食资酒金还要再上扬二成,以作秦钟树的说书之资。江宁境内,盐酒茶铁统归官营,酒价本就极高,得祥楼上的一坛平城秋露售价抵得上东海平邑的三倍,楼上饮酒之人免不得要发些牢骚,酒后便无忌惮,临了最末,有人便说:“战争之暴,不仅要填进去无数活生生的生命,也要吃进去无数的民脂民膏。江宁擅开历阳战事,迄今伤亡逾万,耗去的物资更是不计其数。平城秋露算不上酒中极品,溧水酿场也能酿制,江宁不惜辗转千里之途,不过是为了维持十倍之利,苦却苦了我们这等好酒之人。”
言辞之间颇为不敬,隔着老者坐的那名武士听了勃然起怒,禁不住手搭上桌角的剑器。老者睁开眼睛,微微皱眉,拿眼色制止住他,瞥了说话之人一眼。那人年约二十五六,穿着宽袖垂衫,相貌俊朗,神色间颇为自得,头上结着书生巾,若非无人应和他的话,他大有痛责江宁政局弊病的势头。
神态慵懒的青年微微睁开眼睛,眸中露出熠熠精光,望着身边的武士,微微一笑,低声说道:“冯哥儿,有些紧张了,靖安司管不得他们的口舌。”
冯哥儿郝然一笑,说道:“江宁政制太过宽松了,反让这些闲汉逞了口头之快。”
“南平政制倒是柯严,禁律中有腹诽一条,却不知腹诽之罪应该如此定。”青年望了老者一眼,笑道,“顾大人看那人可以什么闲汉?”
老者微微一笑,说道:“虽然不中听,说的却是实情,有这分见识,也算得上一号人物。近年来,涌入清江的流民超过百万之数,不乏卧虎藏龙之辈,顾某人只恨有少生几双眼睛。”
曹散出使吴州受辱,主战拒降的态度相当强硬。曹散虽然只是长史府一名签事,但是所领司闻曹靖安司的权限极大。按照江宁政制,地方事务由行辕行营院与都事院管辖,但是靖安司、明鉴司与兵马屯备司三个司在行营院、都事院体系之外另行设置职司馆,在地方上行事,不受行营院与都事院节制。
那人言语之间对江宁擅开历阳战事,颇有微辞,曹散脸上不露声色,心里未免没有一点火气。
曹散听了顾明山言语间颇有维护之意,微微一笑,说道:“倒不知今日的这位正主有什么骇人听闻的言语。”
冯哥儿听到这里,脸色凝重起来,心里暗恨:好你个小子,悬印弃官不论,偏在这里大肆张扬,江宁自有江宁有体面,若是传言出去,岂不是让别家看笑话?大人再好的涵养,顶多不闻不问,可以下面看不顺眼的人却是极多。
秦钟树在宣城说战,有督察地方之责的靖安司早有留意,只是碍及寇子蟾的面子,只当作不知。未料秦钟树果有几分能耐,在宣城不过十数日,已有相当影响。若是发生的事件有了相当的影响,靖安司即使不出面干涉,也要做出相应的描述与相当的评价,报送长史府备案。
若是靖安司以为秦钟树在宣城的举动对历阳战事有相当影响,这事便需要转至司马衙典兵司处置。
若是让魏禺知晓有一人在宣城对他大肆评头论足,多半会让典兵司随意给他按一个罪名处置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