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虏”在官方的奏章上可以是难民,也可以是叛贼,这给了地方官员回旋余地,但问题是,你说他们是难民,你的治下出现了十几万难民,你这个官是怎么做的?同样,你说有十几万俘虏,那就意味着有十几万叛贼,那你这个官做的就更失败了,所以回旋余地是有了,但对地方官员却统统不利。如此一来,地方官员只有置之不理,任由他们饿死,继而逼迫这些人不得不马上逃回豆子岗求生。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把这些人驱赶出自己的视线,那就万事大吉。
然而,豆子岗义军战败了,仅有的一点粮食又给官军缴获了,那么这些人即便逃回去也没有食物,义军总不至于把自己仅存的那点口粮拿出来救济老弱妇孺吧?那大家岂不一起死了?
既然逃回豆子岗也是死,倒不如留在平原郡首府安德城外,留在平原郡最大的官仓之外,好歹还有一丝生存的希望,或许就能坚持到皇帝下旨放粮,或许就能看到平原太守大发善心冒死开仓了。
平原太守是关陇人,这次给“内间”出卖了,被叛贼包围在大柳集,差点掉了脑袋身首异处,对河北人切齿痛恨,不管是郡县掾史还是叛贼,只有是河北人,都被他恨上了。开仓放粮?做梦去吧。他的理由很充足,我开仓放粮了,到底救活了谁?那些人本是贼,吃饱了,更有力气造反,难不成还会对我感激涕零,然后改恶向善,回家种地去?治书侍御史游元和监察御史崔逊都是河北人,假如我擅自开仓放粮,他们马上就会弹劾我,置我于死地。就算他们愿意与我一起承担责任,我也不会答应。他们的承诺能相信?我宁愿相信叛贼,也不愿相信他们。
但拒绝开仓放粮,无数人死在城外,两位御史又岂会放过他?
所以,矛盾激化了。游元和崔逊勃然大怒,强逼平原太守必须开仓放粮,必须承担责任。我们救了你的命,救了你的平原郡,救了你的仕途,于情于理,你都要卖几分面子给我们,否则大家撕破脸,对谁都没有好处。
平原太守却是坚决,就是不答应,以等待皇帝圣旨为理由,极力拖延。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根本就不会等到开仓放粮的圣旨?游元和崔逊心知肚明,他们不敢在奏章中禀奏实情,地方官员就更不敢了。虽然大家都在报捷,都在请功,但都在竭力掩盖事实真相,由此给皇帝和中枢的印象就是,河北的确有叛贼,不过不成气候,河北还是很稳定,完全可以保证永济渠的畅通。这种情况下,皇帝怎会下旨开仓放粮?不下旨加大征发粮食和力役就算格外“开恩”了。
人肯定是要救的,关陇权贵可以不顾河北人的死活,但河北权贵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为此,在游元和崔逊向地方官员施压的同时,苏氏父子和一帮地方豪强也向伽蓝施压。
伽蓝完全没有预料这一状况,当他和禁军龙卫被安德城拒之门外,当他看到漫山遍野的难民频临死亡,当他得知地方官员坚决拒绝开仓放粮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更大的陷阱。此时此刻,他不能不恶意地去揣测游元和崔逊为了实现他们的目的,蓄意欺骗和利用了龙卫统,一门心思要置西北人于死地。
攻击河北义军是陷阱吗?不是,目前看来,攻击河北义军不过是引诱自己掉进陷阱的诱饵而已。
这一局,自己终究还是输了,不论如何挣扎,甚至自以为抢到了主动权,但到了这一刻,终于看到了结果,自己就是游元和崔逊手上的一把刀,而主动权也始终被他们所控制。自己打赢了这一仗,却输掉了全部。
伽蓝封锁了营寨,封锁了消息,让西北人暂时“龟缩”于陷阱之中,独自一人品尝着“失败”的痛苦,寻找“突围”之策。
西北人并没有沉浸在胜利之中。做为蛮荒之地的人,对饥饿和死亡的理解非常深刻,当他们看到漫山遍野的难民,也就知道自己所取得的胜利没有任何意义。现在,这么多难民失去了庇护之所,失去了维持生存的口粮,如果他们都死了,就死在安德城外,就死在龙卫统的军营之外,那么,愤怒的河北人会群起而攻之,会把他们活活撕成碎片。
西北人突然之间成了众矢之的,成了河北人的公敌。
西北人不能死在这里,乘着形势还没有恶化,乘着暴风雨还没有来临,赶快离开,挟持着巡察使团急速赶赴黎阳,彻底摆脱危局。
西行、江成之、布衣、卢龙等人纷纷进言,催逼伽蓝赶快离开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