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们,有资格经营盐铁的巨商富贾的背后都是什么人?当然是有资格参加权力和财富再分配的权贵。那么,当国策以强国富民的大义将盐铁收归官营,把巨商富贾打入地狱,这些巨商富贾背后的权贵们的利益将受到多大的损失?这些权贵们连既得利益都保不住了,还能保住他们的既得权势?”
宝鼎看看众人,笑道,“现在你们明白了?盐铁官营的政策,重农抑商的政策,都是因为‘法治’的需要,而目的就是一个,不遗余力地打击权贵,将更多的权贵赶出权力和财富再分配的盛宴,这样盛宴上最后就剩下君王和坚持‘法治’的公卿大臣,于是权力更集中了,财富更集中了。”
众人豁然顿悟。公子宝鼎是个天才,他看待问题分析问题的角度和高度总是超乎寻常,从他这里总是能听到惊世骇俗之言,但往往一语中的。
“我再问你们,在你们看来,我的封邑不可能世袭,但能不能维持到我离开这个人世的一天?”
宝鼎自己回答了,“绝对不可能。帝国诞生后,国策调整,重农抑商,那么封君在商贸一块的收益彻底丧失,而这一块的收益是最大的。最后封君只剩下田租。中土统一了,田地要重新核查,封君自置的私田没有了,收益又少了一大块。封君的财富被最大程度地剥夺了,你们这些追随我的巨商富贾也被王国掳掠一净了,那么我这位封君还剩下什么?是不是还有宗室权贵帮我一把?我这样的宗室权贵都只能温饱度日,其它宗室还能帮我什么?是不是还有老秦人?我都不行了,被彻底困在封邑里,老秦人还能坚持多久?中土统一了,大秦的敌人都死了,老秦将军们还能继续控制军队?范蠡离开越国前,曾对大夫文种说过一句话,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就是老秦人的结局。”
屋内一片死寂。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异常凝重。
过往的历史历历在目,宝鼎说出来的话虽然惊心动魄,但的确是事实。大秦人祈盼着一统四海,但一统四海之后,带给他们的是福还是祸?以宝鼎的看法,大秦统一,对大秦的部分权贵来说,对天下的巨商富贾来说,却意味着死亡的来临。
宝鼎既然对未来的预测极其黯淡,那么他必然要拿出对策。众人等待着宝鼎的对策。
“一年前,我叫你们联合起来,竭尽全力赚取财富,等到统一了,国策变了,再干其它的事。现在想起来,我这种想法很幼稚,很天真。”宝鼎连连摇头,目露歉疚之色,“封君之后,我想了很多,我突然发现我没有路了,我虽然才十七岁,但寿命最多也只有二十七岁。我不想死,我也不想看着你们死在至高无上的君权之下,所以我打算与命运做殊死搏斗。”
屋内依旧沉寂。
“一切都是因为国策。”宝鼎叹道,“以法治国的国策让大秦崛起于中土,让大秦最终统一了中土,但也让大秦……”宝鼎本想说“灭亡”,但还是忍住了,“也让我们的处境越来越艰难。”
“我所能拿出的对策只有一个,改变现行国策,而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们现在要做的不仅仅是联合,不仅仅是最大程度地掳掠中土财富,还要做更多。”
“更多”是什么?众人心知肚明,宝鼎要更强大的实力,要攫取更多的权力,以蓼园为核心的利益集团要做到影响甚至控制朝政,否则,以宝鼎一个人的力量,即使做了大秦的相国,也无力改变现行国策。
众人都在沉思。宝鼎这番话是不是危言耸听?当然不是,以熊启为首的楚系已经拿出了官营之策,大王和他身边的关东人也接受了这个策议,只不过因为宝鼎的反戈一击加上老秦人的全面复出,这个针对乌氏、琴氏和墨家的计策就此无疾而终了,但这足以说明大秦的国策正在向这个方向改变,以财经制度的改革来打击巨商富贾,以打击巨商富贾来压制部分权贵,以压制部分权贵来集中权力和财富。
宝鼎的对策显然是正确的,但改变现行国策就要掌控朝政,而掌控朝政不是几个权贵就能做到的事,它需要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去筹划和实施。这个利益集团如何筹建?它包括哪些势力?公子宝鼎和支持他的宗室权贵是一个,老秦人是一个,追随公子宝鼎的巨商富贾算一个,还有呢?当今朝堂上,掌控朝政的是楚系外戚,还有关东人,而巴蜀人和老秦人势单力薄,即使隗状做了左丞相,也无法影响到国策的制定,因为巴蜀人实力小,在朝堂上更没有形成势力,这也是楚系外戚最终愿意与秦王政妥协,而隗状至今不敢公开与楚系分裂的重要原因。他就是一个人,他能在朝堂上干什么?
宝鼎也在想这个问题。他忽然发现自己过去的思路出现了错误。根据他的推断,历史上的隗状在大秦应该做了将近二十年的丞相,这是个奇迹,一个人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丞相公,要么是才智非常出众,要么是大王的绝对心腹,大王的傀儡,但历史上没有记载隗状这个人,帝国政治上的大部分功绩都记在了秦王政和李斯头上。汉帝国是楚人刘邦和一帮楚国小吏任侠贫贱打下来的,他们修史的时侯故意粉饰李斯,这个可以理解,但为何独独湮灭了隗状?隗状即使是始皇帝的傀儡,他做了将近二十年的丞相公,没有功劳也还有苦劳,总该在历史上留下点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