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操之回头一看,却是方才在寺里布施了十万钱的青年男子,这男子头戴平巾帻,身穿麻纱单襦,身量中等,面容清瘦,丹凤眼斜挑,目光锐利有神,鼻梁高而挺,不说话时嘴唇就紧紧抿着,虽然蓄有一部美髯,但看年纪也不大,不超过二十五岁吧,言谈举止之间有一种自然流露的威严和清贵。
陈操之略一拱手,说道:“千万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万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
美髯男子双眉一挑,问:“同何心?同何理?”
陈操之道:“道法自然、佛说般若,此谓道心与佛心,其实皆是人心;子曰‘天下何思而处?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处’如此说来,释、道、儒岂无相通之处?”
美髯男子对佛、儒、玄俱有涉猎,交往的都是名士、名僧,却从未听到此等奇论,又惊又喜,问:“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从形之始,何解?”
陈操之道:“此非道乎?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莫非道乎?”
美髯男子问的“无在万化之前”之语乃是晋代名僧释道安对“般若性空”的解释,纵观东晋佛学,都是围绕“般若性空”的阐述而生发出来的。
陈操之前世今生对佛典都很少涉及,只读过两部精短的佛经——《金刚经》和《坛经》,但现在他对老庄周易都有了一定的研究,回想以前看过的《金刚经》和《坛经》,真如青天朗日,词义分明。
美髯男子听陈操之以《老子》来解释佛典,大惊喜,援儒入玄、以玄解儒的学者通人他见过不少,但能以玄学来解释佛典的他只见过支愍度和支道林这两位高僧,而陈操之不过十六、七岁少年,竟能博通儒、玄、佛三家经义,实在是太让他惊讶了,便命随从向寺僧借了两个蒲团,与陈操之一人一个趺坐着,就在通玄寺塔的最高层,引经据典,相互辩难。
美髯男子精于佛典,对当代名僧大德释道安、竺法汰、支愍度、支道林的各家学说了如指掌,而陈操之对东晋佛学则所知甚少,唯知《金刚经》和《坛经》,但他既然精于玄学的思辨,对美髯男子所说的“从无生有”、“即色性空”、“心无意”诸般若学说都能迅速领会其奥义,然后以老庄周易来应答。
美髯男子越辩越惊、越辨越喜,老庄周易也就罢了,奇的是这俊美少年所说的释家妙语他是闻所未闻,《金刚经》是一代高僧鸠摩罗什所译,鸠摩罗什现在才十几岁,还需二十多年才译此《金刚经》,所以美髯男子纵然博览释典,也读不到《金刚经》,而《坛经》是禅宗创始人六祖慧能的传法经录,要四百年后才会出现,美髯男子又怎么能知晓!
浮云来去、日影斜移,二人在这高塔之上竟然辩难了三个时辰,都已经是午后未时了,辩难双方不觉得饥渴,反而精神焕发,少年冉盛听得云里雾里,实在耐不住了,抱怨道:“操之小郎君,我肚子好饿,早上都没进餐,来德也在塔下转悠呢。”
陈操之朗声大笑,长身而起,朝一时还站不起来的美髯男子道:“玄谈清议,无论如何高妙,又奈肚子何?清谈误事,正此之谓也——后会有期。”拱拱手,带着冉盛下塔去了。
美髯男子听了陈操之“清谈误事”之语,悚然一惊,心道:“此子非常人也,世人皆好清谈,无论贤愚、夸夸其谈,此子卓有才识、善于清谈却又能超拔清醒,虽然只是淡淡一句‘清谈误事’,但如此胸襟见识,我只在桓大司马那里见识过。”
大司马桓温在永和十二年第二次北伐之时,从江陵出兵北讨伐姚襄,在滔滔洛水上,桓温登上大船的艏楼,北望神州,感慨道:“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王夷甫是西晋时的太尉、大名士王衍,以清谈著称。
桓温军府幕僚、书记袁宏为王衍辩护说:“运有兴废,岂必诸人之过!”这就是把把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全推托为时运兴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