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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春秋毕竟是个尊卑分明的世界,宋国国君亲手持爵吟唱《牧野》,以赵武的爵位,当不起。他连忙避席,谦逊的辞谢宋国国君的祝酒——原本的时空中,赵武因为在第二次弭兵之会,对楚国大踏步的退让,以至于和平协议虽然缔结,但华夏的尊严因此丧尽,所以赵武对自己产生了一种厌恶情绪,他的回答是:我每天朝不保夕,日夜忧虑,能够保全尸首葬入九原公墓,已经足感欣慰了,哪敢担当宋君如此隆重的颂祷。

“朝不保夕”这个词正出于赵武这句回答。

现在的时空中,赵武举杯逊谢:“我赵武怎敢享用王者的颂祷词,宋君太过客气了,令我赵武惶恐不安,请停了这祷词吧。”

原本的时空中,赵武说出朝不保夕的话,一旁的宋国执政、司城(首都警备司令)子罕马上对从人叹息说:“元帅要死了,他年纪轻轻,竟然说出这样沮丧的话,仿佛一个垂暮的老人,他怎能不死?”

“垂暮”这个词出于子罕的私语。

现在的时空中,子罕叹息:“泱泱乎,大人哉(气度恢弘,进退有节,赵武子是个大人物啊)!他胜不骄败不馁,晋国此后要想不兴旺,恐怕很难啊。”

向戎在旁边接话:“我看是:赵氏想不兴旺恐怕很难。然而,赵氏兴,晋国得兴,不正是我宋国的福气嘛?”

子罕欠身——他本来做出的是离座避席的姿势,但因为赵武避席到了台下,身为主人,子罕不能再站在场中央与赵武并列,所以他只是欠了欠身,做出避席动作,而后严肃的回答:“我宋国哪里有什么福气,这只能说是我们的幸运。”

其实,赵武在春秋那么久了,他还是没有适应春秋时代人的思维模式。

在春秋时代,虽然格外讲究尊卑秩序,但春秋人从不拿超越前人当作一件禁忌的事情。春秋之后,或者说宋以后,中国人才开始画地为牢,处处模仿着过去,重复着过去。比如,书法家以重复前人为最高标准,诗人以写得像唐或者像宋而沾沾自喜……

赵武回避宋国国君的祝祷,他是出于对先贤的尊重,但在春秋人看来,超越先贤才是他们这一辈人应当做的。细论起来,赵武在为周王国开拓疆土这件事上,功劳确实超越了周王室所有的先贤,并且赵武这次压迫楚国低头,实际上他打破了其后中国诞生的一个恶劣习惯——词语弱化的习惯。

在春秋早期,一直到赵武现在所处的时代,“王”这个词都是神圣的,是天下共主的标志。而真实的历史上,第二次弭兵大会造成的一个恶例就是“王”不值钱了,赵武默许了楚王以周王之外另一位“王”的资格称霸天下,使得“王”这个词语的神圣受到践踏,于是,后来人们只要觉得自己国力强了,便纷纷想要称王。

到了战国时代,首先爆发的是“五国相王”事件。连中山国这样的一个小国,都觉得“君”的称号与自己的国力实在不相配,必须称王才能显示自己的国家地位。

于是,战国时代,各国纷纷称王,“君”的称号成为一个普通尊称,再到最后,“王”的称号泛滥成灾,以至于现代社会里,一个小流氓在一条街道上无人敢惹,就敢自称“霸王”。

赵武这次让楚国称臣,只是其中一个成就,而他压迫楚王去掉王号,从此以一位国君自居,这一举动维护了“王”的神圣性,使得词语弱化的恶例因此推迟了很多年。

所以,他这次“城下之盟”,对于文化上的贡献,其意义远远超过开疆拓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