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雪娥闻言一怔,缓缓扭过头,眼瞪得溜圆:“当真?你打哪儿听来的?我信你个白牙小贼囚儿!”
“骗你作甚?赦书上我替爹盖的印。”张松朝门外张望着,压低声音道,“我只同你私下交代一句,可不敢声张。妄议衙门里的事,仔细挨板子!”
孙雪娥泪珠儿顺香腮滚落,嘴却咧到耳朵根儿了,她使袖子蘸蘸脸,连声说:“知道知道。”
张松指望孙雪娥接着来旺儿,两人再续前缘、能放下仇怨好好儿过日子,便可为西门庆卸下一重凶险,于是又点她道:“他来,必上府里寻你。你两个有甚么信物、凭据?我空口说你走乡下了,怕他不信。”孙雪娥忙在衣襟上擦擦双手,偏头取下耳上挂的一对金钩透红玛瑙坠子,拉过张松的手,攥在他手心里,红脸道:“这劳什子他认得。你叫他别耽搁,尽早来,我等他。”张松将东西收进怀里,转身回墙边儿靠着吃饼去了。
晌午,那两个终于打房里出来。西门庆春色横眉、眼下通红,徐应悟忙着打水,又洗了一道儿手,一看便知才做得好事。孙雪娥顾不上嫌恶,跑回屋拿了胭脂包,饭也不吃,唱个喏便走了。
应大与张松将四荤两素、一笼蒸饼摆齐,招呼着众人上桌。钱串儿才学的规矩,不敢与西门庆同坐,便拿个海碗,各个菜夹了一筷子,捧着蹲在门口吃。
席间,应大扯闲篇儿说起村上有人家看上雪花儿,有意使媒子来提亲,却叫她娘一口回绝了。徐应悟问:“她才多大?”应大心道你这爹当的,孩儿多大你问我,回了句:“十三了,不小了。”徐应悟好险没摔了碗,连声叫“还小,还小”。
西门庆只当他舍不得侄女儿,挨挨他肩膀道:“嫁回城里便是,有的是好人家。”徐应悟闷头扒饭不搭腔,他又道:“我瞧着张大户家老幺儿不赖。那回我儿谢师宴上,一屋子后生里,我瞅着就他是个伶俐人儿。”
徐应悟抬头白西门庆一眼,却见张松咬着筷头瞳孔巨震,便问道:“小张松,你有话说?”张松瞄一眼西门庆,紧着摇头。
西门庆凶道:“叫你说你不说?你再装怪试试?”张松只得缩脖儿道:“回爹话,张家老幺儿,那张五官儿,他……他在外头潇潇馆包着个小倌,日日下了学便往那地儿跑……” 徐应悟闻言“扑哧”乐了,心道庆庆你gaydar真准,还“就他是个伶俐人儿”。
西门庆咬牙剜张松一眼,待要冒脏话骂他,却听应大说道:“依我说,嫁个庄户人家挺好。银子是甚么好东西?世间多少男子,坏就坏在这‘财色’二字上。有财,便好色,从来没有看得破的。铜山金谷、金莲罗袜,都是那催人短命的……”
桌上四个男子,哪一个“有财”、哪一个“好色”,应大竟似毫无察觉,张松赶忙使手在桌下扯他衣襟,他这才住了口,竟还问:“怎的?你拽我作甚?”
徐应悟忍笑好不辛苦,直憋得满脸通红,眼角都渗出泪来。西门庆早撂下碗,两手攥拳压在大腿上,心里不住劝自己,罢了,看在我那苦命的应二哥面上,我不同你这方头货计较。一面斜眼瞪着徐应悟,见他扶额只顾偷笑,西门庆直恨得肝儿颤,誓要叫这冤家好看不可。
饭毕钱串儿一溜烟儿跑得不见人,应大忙着回灶上刷锅洗碗,徐应悟便拉西门庆与他一同串串儿。
前日徐应悟上铁匠铺好一番求告,央及人家为他打了几十根尖头扁身的铁签子,都磨得光滑锃亮,他一根根抹了大油养护起来,专等着今日烤串儿用。他将拾掇好的鸡零件儿、半片鱼,并各色时蔬用个大面盆盛起,端两把马扎子与西门庆凑头坐在一处,教西门庆学着他往签子上串。
西门庆手捏生肉,膈应得下巴直往脖子里缩,蹙眉嗔道:“小楞登子,平白叫你达达我做些不值钱的勾当!你请好儿喽,晚夕回去看我如何整治你。”徐应悟笑道:“哪个说要回去?好容易把大官人绑了来,不得叫我摆布几日?”西门庆腾不出手来揍他,气得忍俊不禁。
两人笑着闹着串完一盆菜品,洗了手来到上午堆好的土灶前。里头炭火烤了两个时辰,灶已蹲实,徐应悟将几串鸡杂架在火上,使一根排笔往上刷牛油。不多时肉香四溢,西门庆便站不住,绕着烧烤摊一圈圈转,伸着脖儿直咽口水。徐应悟叫应大取来碾碎的盐巴、茴香和胡椒,抓一搓儿往上一撒,西门庆立即叫起来:“我的儿,快拿我尝尝!这是我串的!”
徐应悟笑得要不得,便给他同应大、张松每人分了一串。张松且未吹凉,西门庆那串早已下肚。西门庆拿眼直瞅着他,他只得舔舔嘴唇儿,乖乖将自己手上那串递过去,干看着西门庆饿狼似的撕扯下肚。
香气顺风飘十里,不大会子工夫,村里才扎上头的小丫头、小小子都闻风跑来,个个馋得急眉赤眼,巴巴望着徐应悟吞口水。徐应悟深受鼓舞,便招呼应大再去杀鸡、洗菜,连中午剩的蒸饼、白肉,都切了串上烤。
“你可吃饱了罢?”徐应悟问西门庆,“我这儿供不上,你也来烤。”于是两人对面蹲在土灶前,轮换着刷油、撒料,配合十分默契。
有个梳俩犄角的小丫头来得晚,上一把没分到,急得以手抹泪,挨到西门庆身边儿道:“大哥,你行行好……”西门庆道:“你叫我甚么?”
女孩儿殷勤道:“大哥,我看你人长得俊,心眼儿好,舍我一串儿,我叫你姐夫,你把我姐领走都行。”
西门庆哭笑不得,递她一串鸡胗翻眼道:“拿去!你姐留着过年腌腊肉罢,我不稀得要!”
众人哄然笑作一片,徐应悟一屁股坐在地上,笑得爬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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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庆:老大傻,老二奸,家家有个坏老三。古人诚不欺我。
第124章 如今你后悔也晚了
下晚时分人都打地里回来,男女老少无不在院门口探头探脑,也有那几个大剌剌的,涎脸同孩子一道儿进来讨要。他两个来者不拒,应大却眉头渐紧。家里啥吃食也没了,连地里的韭菜蒜苗都薅光了,再没有能烤的。趁才散出去一把、下把未供上,应大抄起块石头便往土灶上盖,口里吆喝道:“散了散了,再没有了,都回罢!”大人小孩这才嘻嘻哈哈推搡着纷纷走了。
西门庆这才想起,徐应悟光给旁人烤了,他自个儿竟没吃上。何止他,应大与张松也里里外外忙了半晌,横竖没捞着一口。这时钱串儿提溜着一篓子鱼,满面红光地晃悠进来。几人像见着救星似的,有的紧着杀鱼,有的连忙抢救土灶里那星点余火,不多时串起十来扇半片鱼,在酒里浸了浸,撒盐撒料烤得喷香。西门庆掏出几角碎银,使钱串儿问四邻买来几样下酒菜,哥儿几个在院子里支了桌子,热热闹闹吃喝起来。
张松囫囵吃了些烤鱼、烤饼,便乖觉在一旁执壶斟酒。酒过三巡,西门庆喝得耳热,拍着应大肩膀问道:“应大哥可算得清,今日舍出去几多?”不提还好,应大听了这话,摆手心疼道:“你两个倒积得好善行!地里菜蔬不提,三只芦花鸡,二斤大肉,四口人半月的荤食!旁的不说,光那罐茴香子儿……你问问他,多少银子买的?”说着使胳膊肘儿拐徐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