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津真司想起他来到这家酒吧的第一天,有人不甚在意,也有人不怀好意,但是当琴酒连续几天坐在他面前后,很多人甚至不敢再靠近吧台前找他点一杯酒。
群体是一个很神奇的存在,身处其中的人很容易被传染,就像是一场大型催眠,于是越来越多的人相信那个平平无奇的吧台只有极少数拥有实力和地位的人才能靠近,从警惕到忌惮再到畏惧,静立在吧台后的那个调酒师也逐渐从现实意义上的调酒师变成了一个抽象的符号,在这家酒吧被推上神坛。
——没人记得本质上他只是在一家酒吧中工作的一名调酒师。
他环视着这家酒吧,神色说不出的宁静,“我很遗憾,这里的许多客人似乎都被这种有关等级和阶层的糟糕思维困住了。”
黑色的眼睛在亚洲人中是相当常见的,但是在遇到调酒师前,安室透从未见到过颜色深到这种程度的虹膜,像是一团浓稠的化不开的墨,对视时,在某一刻会恍若以为自己跌落进了一片阳光所触及不到的深海。
“波本先生,我一直以为你是少数没被困住的客人之一,但是你现在竟然在试图理解并走入那处误区。”
安室透没有放任视线脱轨,眼神是探寻情绪波动最好的媒介,即使对方的眼睛平静得仿佛泛不起一丝波澜。
坐在对面的人站起身,他坐着没动,而是顺着对方动作的变化微微抬起头,以一种仰视的角度去观察那个人的神情并以此分析对方的情绪波动。
调酒师的眉头已经蹙起,一直挂着仿佛用直尺测量出来的弧度的唇角隐隐下压,安室透明白这个人已经开始对这场谈话感到厌烦,但是不欢而散可不是他预想中的结局。
说些什么,把调酒师留下来,他想。
“你在用一些东西困住自己。你从心底里不肯认同那种理念,却还是不断强迫自己去接受和试图理解,让自己误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
闻言,安室透笑了笑,端起面前的玻璃杯喝了一口。
无论是扮演“波本威士忌”还是扮演“安室透”,既然要演,那当然就要演到让所有人都相信为止——所有人,这里面当然也要包括他自己。
冰球表层在酒液中融化,冲淡了酒精的辣味和刺激感,反而加倍激发出了来自酒本身的风味和香气。
调酒师的技术水准相当不错,在调酒师这一行业上讲,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个人都称得上一句无懈可击。
但是调酒师一定不仅仅是调酒师。
神津真司不准备将这场聊天继续下去,如果双方在价值观上存在一定的矛盾,那继续这种无意义的交谈只会将彼此观念中的矛盾进一步扩大至现实。
在他眼中波本威士忌是位难得一遇的好客人,为了不至于留下什么不太美好的印象,也为了未来上班时还有机会像今天这样坐下来闲聊几句,于是他迅速做出了终止话题的决定,礼貌地点头示意,随后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我不认同那种理念,我不会因为某个人、某个群体又或是这个社会而做出妥协,但是我也不会浪费时间去尝试唤醒和改变其他人——只要我还保持着清醒。”
波本威士忌垂眸看着杯中的冰球,突然笑出了声,勾起唇角:“你是这样想的吧,调酒师先生。”
神津真司的脚步一顿。
“明明已经认识这么久了,却从来没有好好做过自我介绍。”
今天唯一一个坐在吧台前的客人放下手中已经只余下冰球的酒杯,站起身,微笑着对着那个背影伸出了手:“我的名字是安室透,或许你会更熟悉我另外一个名字,波本威士忌。”
半个身体隐藏在酒柜的阴影中的男人缓慢地转过身,目光触及那只手时下意识地微微歪了歪头,几缕发丝随着他的动作垂了下来,将他原本带着点漠然的神情意外衬得柔和了几分。
两个拥有着相似发色的人在时不时的嘈杂声中和闪烁且并不明亮的灯光下静默地对视,在某一刻,他们试图去理解对方的思维又双双宣告失败,但是一个人没有收回举在空中的手,另外一人也没有再继续脚步。
与那双含着笑意的灰紫色的眸子对视了一会儿,神津真司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转过身,往回走了几步。
“神津真司。”他握住那只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在这种情况下做自我介绍,多少有些突然。”
那家伙原本想表达的意思大概率是莽撞、唐突、冒昧之类的,但是良好的礼仪修养让他最后选择用了“突然”这个词,真是一些奇怪的固执。安室透从善如流地改口:“抱歉,神津君,我下次会注意的。”
神津真司的表情和高兴搭不上丝毫关系,他扯了扯嘴角,一脸复杂道:“我姑且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