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连着好几天早出晚归,池烈才重新适应高三的生活作息。虽然之前在雁回家也能感觉到学习的压力,但其中很大一部分焦躁感都来源于雁回本人的施压。现在没了他,心理上负担少了,生活上的麻烦却意外多了。
晚上十点钟才放学,夜空漆黑,橙黄色的路灯换新后晃得人眼涨痛。池烈从地铁口向上走的时候迎面刮来一阵大风,脸上的温度瞬间冰凉了下去。
高中之前,池裕林都会雇个司机接送他上下学,还总把车子正大光明地停在学校门口。即使周围人的视线不在自己身上,池烈每次下车也都觉得背脊燥热,于是开始改坐公共交通。至于自行车这个更节能环保的东西,无论池钰怎么教他都学不会,便索性放弃了。
所以最近一次被人用私家车接送,还是托了雁回的福。要不是因为今天太冷,池烈绝不会主动想起他——对,只是觉得车子里的空调暖风还不错而已。
到家已经将近十一点,饭桌上的菜刚热好不久,用白瓷盘扣着保温。池烈从来就吃不惯周芸做的饭,多少年来都是这样,她从不会为自己多放一勺糖,也不在乎他肚子饱没饱,还要对他叫外卖的事说三道四。
就是这些提起来矫情,不计较又憋屈的琐事占据了自己愈发紧缩的空余时间。池烈再怎么想不拘小节,骨子里还是依赖着从小娇生惯养的舒适感,对于生活的细节变化总是要比普通孩子敏感。
情绪低沉地踏进房间时池烈才反应过来,怎么自己回了家倒嫌不方便了?
池裕林作为缉毒警察向来就日夜颠倒地工作,没空照顾自己不是很正常吗?周芸更是没指望过,少搭理自己才好呢。那还有什么值得介意的,总不可能是因为就少了雁回几口饭吧。
“操,怎么这混账阴魂不散的。”池烈皱眉,嫌恶地摇摇头,“有事没事跑我脑子里来。”
而一旦想起雁回,紧接着回忆起的还有那天他那句意味不明的话。
——你知道有个人很喜欢你么?
至于是哪个人、哪种喜欢,雁回统统没有告诉自己。更何况池烈本来就对雁回的某类话题十分警觉,越是模糊不清的语气越触及紧绷的神经。
在雁回丢下那句话后,不知道是不是池烈的错觉,好像雁回再也没有找过自己麻烦了。这两天没有过问他的学习情况,进班里也不会在自己座位旁多停留片刻,一切都风平浪静。
本该是求之不得的状态,却在潜意识里判断为“哪里出了偏差”。
这份偏差的落点是在期中考试后清晰起来的。
最后的英语试卷做起来最得心应手,也是六门学科里池烈最擅长的科目,所以直到结束铃响起都是轻松的心情。正收拾书包的空当,有同学过来给自己传了话:“雁老师叫你去趟办公室。”
第一反应不是自己出了什么事,而是猜想雁回会有什么事使唤自己。不慌不忙地过去后,一推开办公室的门发现雁回面前还站着个人。没记错的话,是班里的学习委员。
听到声音,她脸色沉沉地望了眼自己。
雁回还是神色如常,还又换了副崭新的眼镜框,两个圆圈轻佻地架在他眼前。池烈还是不久前才知道雁回根本不近视,他家里有个抽屉装满了各式各样的镜框,纯粹都是为了装饰用的。
做作。池烈一方面这么想,另一方面觉得他把眼睛挡上也好,省得总看见他幸灾乐祸的眼神。
“他来了,你自己问问他吧。”雁回冲学委扬了扬下巴,然后一副看戏的样子盯着池烈。
池烈一头雾水看她:“干嘛?”
“你……”女生开口时还没整理好措辞,接着挺了挺脖子,理直气壮道,“今天换考场的时候,是你坐的我位置吧。”
池烈听她语气不善,自己就也没摆好脸色道:“我怎么知道。”
“那你看见抽屉里的钱包了吗?绿色的。”
“我都说了我不知道了。”池烈明白过来她怎么一副质问的态度了,合着丢了东西想怪在自己头上呢。
见池烈也是气势强硬,她又不敢得罪太深,只能在雁回旁边小声嘀咕着:“换考场之前还在呢。”
池烈翻了个白眼,把脸别到一边。
雁回一条胳膊杵在桌上,单手撑着下巴,笑出了声。他的视线自始至终都停在池烈的身上,就算现在开口跟女生说话也没移开眼:“既然池烈没看见,那你回去再问问别人吧。”
“能问的我都问过了,真的只有他的嫌……”她声音急了起来,说到后半句却又弱势几分,忌惮着池烈的脾气,才没又把那句“嫌疑最大”说出口。
“嗯,我知道了。”雁回轻描淡写地安抚她,“我借你钱用,你先回去吧。”
“……谢谢雁老师。”
女生愤愤不平地离开了,她一走,池烈才转过脸瞪着雁回。
“就他妈这么点儿破事儿也值当把我叫过来?”
雁回答得理所应当:“人家怀疑你理由充分,难道我还要替你解释吗?”
“那——”池烈欲言又止,好像按照这个逻辑自己也没什么好反驳的,可就是下意识想跟雁回犟一句,“那你就顺着她的意思,把锅直接扣我头上不就得了,省得我再说一堆废话。”
雁回只是若无其事地淡然一笑,口吻懒散道:“怀疑你的是她,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仿佛泛起涟漪的水面忽然平缓下来,池烈沉默了几秒,才慢慢开口:“反正都多此一举。”
雁回没有理会这句话,自顾自说起来:“丢东西的不止她一个,一开始我没在意,只当他们太粗心大意。不过这两天找我的学生已经有三个了,所以我就去调了监控。”
“所以你知道是谁?”池烈心头簇起无名的小火苗,“你既然知道,还浪费这么多时间。”
“因为我好奇——”
“好奇我什么反应,是吧?”这次池烈早有预料一般,挑眉瞪眼地先一步说出了雁回想讲的话。见雁回脸上泛出惊讶的神色,池烈更是抓住了处在上风的气焰,继续用不屑一顾的腔调“嘁”了一声,说:“早就猜到你找我没安好心,也没个新鲜的理由。”
音美办公室的其他老师早就下班离开,只有雁回在的屋子里,池烈便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话。
雁回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听了池烈的话后,他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嗯,那我换一个理由。”
他用那双明净如溪的眼睛望着池烈,神色自若道:“我就是想见见你。”
[二]
那表情太过平常,语气极其自然,像是一句普通的问候那么简单,让池烈一时间都没能正常反应接下这个话碴儿。等他回味过那层含义以后,雁回已经低头重新忙自己的事了。
池烈安慰自己一定是想多了,雁回刚刚只是随口一提,不至于连他说句话都要敏感。
“偷东西的就是班里人,我查了下他的家庭情况,还算是可以的,应该不存在贫困的情况。”雁回翻了翻手里厚重的蓝皮册子,然后合上放置到一旁,抬头对池烈说,“叫常绵,你认识吗?”
池烈心里一沉,脸色严肃起来道:“不可能。”
“你很熟?”
如果严格而论,肯定没有熟到称兄道弟的地步,但在学校好歹也算得上朋友。于是池烈还是斩钉截铁说:“他那弱鸡似的小身板,哪可能做这种事,不怕被人打死。”
雁回没回应他的结论,思忖片刻后说:“虽然作为班主任应当解决这种事,但我觉得我出面不太好,你替我去了解情况吧。”
“啊?”池烈没想到雁回能这么顺理成章地把麻烦事丢给他,“我又不是给你打杂的,凭什么啊?”
“你不是纪律委员吗?”雁回反问他,“违反校规校纪的事,难道不归你管?”
要不是突然提起,池烈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职位:“这不也是你强行塞给我的!”
“那你不也是愉快地接受了,小雷锋?”
又是故意拖腔拉调的语调,轻而易举触及了池烈的雷区。
“没什么事了,你走吧。”在池烈出口成脏之前,雁回先打发了他。
一口气憋在胸前,池烈本想临走前再发作,然而接下来又听到雁回在自己背后轻轻嘱咐了句:“多穿点儿,最近很冷。”
胸前的那口气不受自己控制地消散了,连僵硬的肩膀骨架也软下来。池烈握着门把手,力道不稳地晃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等走出十来步后,手掌慢慢变得冰凉。
艺术楼几乎没什么人了,偶尔才会有几间教室传来练歌的声音。楼道里极其安静,池烈脚步很沉,他稍微呼出一口气都显得格外清晰。
违和感。
不,是偏差感。
是一圈波纹默不作声地在风微浪稳的湖面上漾开,是停顿时间最短的休止符躺在最复杂的乐谱上,是玻璃想和冬天相安无事地共处,为自己身体蒙上的一层霜雾。无关紧要,毫不起眼,但如果有心发现,还是能找寻出的“存在感”。
是负数增大数值的……存在感。
楼道光线微弱,池烈一不留神就踏空了一层台阶,猛烈的失重感将他的注意力扯回——刚才自己在想什么?
大概想着-99变成了-50,和-99变成-999的偏差值,到底哪个更大一些?
算了吧。
考试不会考的东西,没必要去弄清楚。莫名其妙蹦进脑子里的问题,大概得从草稿纸上才能找到答案。而草稿纸,早就被他丢掉了。
出了楼栋能感觉得出天气果然越来越冷,但是平坦地面的风绝不会比地铁口的大。池烈有预感,冬天就快来了。如果自己想和冬天相安无事地共处,恐怕也要在身上结一层霜雾才行。等到春天化开的时候,衣服也会湿漉漉的,但是有太阳,就又可以暖烘烘的。
池烈想着冬天还要洗衣服,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三]
“朋友”是一层很难界定的关系,聊过几次天,吃过几次饭,然后就被加入了聊天软件里的好友列表——就算彼此不甚了解,池烈也从没有怀疑过。
这天放学,他坐在教学楼门口的花坛边缘,嘬着吸管发出“咕咕”的声音。看到常绵从拐角处走过来,池烈抬手把空饮料盒一掷,掉到了对方的脚边。
常绵弯腰捡起空盒丢进旁边的垃圾箱,他看到池烈从高台上跳回地上,拍了拍裤子蹭到的土,然后走近了自己。
“生物作业写完没?”池烈一条胳膊压在常绵肩膀上,几乎移了半个身子的重心,“我请你吃关东煮。”
“不吃了,我想早点回家。”常绵被他拖着向前走了两步,然后摘下滑落的书包放在地上,从侧面开了个小口翻找起来。
池烈叹着气随他一起蹲下,念叨着:“这黑灯瞎火的,你就不能多敞开点儿?”他伸手摸上常绵的书包拉链,干脆利落地扯到尽头,“我帮你找吧——”
“不用。”常绵声音沉了下来,手臂环成个圈,正好把池烈的手挡在了书包之外。他在一堆书本里快速翻找着,凭着记忆抽出了一个厚厚的册子,拍在池烈身上:“给你。”
刚要重新封起书包的时候,忽然被池烈一把攥住了布料。
在池烈欲言又止的几秒钟内,常绵果断无视了他,收拾好后直起身板朝校外走去。池烈跟在他后面,思考着该如何开口才能问到重点又给人留情面,想了半天也还是不知从何说起。
眼看着人都要越走越远了,池烈只好大步上前勾住常绵的肩膀:“吃饭去!”
“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