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半个月没有下雨的长安忽然迎来一阵雷雨,噼里啪啦,豆大的雨点子砸在屋檐和窗台花盆里的叶子上,一夕之间,就把空气从干冷带向了湿冷。
东宫,宝奉殿的书房里。
李治正手里握着一卷书,临窗靠在塌上,低垂眉眼,书页半天不见翻动一页,只一手指无意识地在书脊上磨蹭。
福德轻声:“殿下,该用膳了。”
今儿一早,太子詹事来禀报,说皇上不知为何,忽然贬李君羡为华州刺史,要说这李君羡,福德公公也是知道的,是开国的一员猛将,瓦岗起义出身,后来跟着已故的胡国公秦琼一起归顺李唐,突厥一战被封为武连县公……
在此之前,皇上对他还是挺看重的,甚至将自二十多年那事之后,就很敏感的玄武门交由李君羡驻防,这次无故被贬,不说太子和那些朝臣们怎么想了,就是福德公公,心里也犯嘀咕啊。
尤其,这李君羡……一向与太子关系颇为亲近,在不少外人看来也算是个“太|子|党”,很难不让人做联想。
福德是自小就伺候李治的,对太子如今的心情,就算不摸准个十成,也能明白个七八分,可无论如何,身子骨都是第一位的,心里再难受,饭总不能不吃啊!
李治回神,把书往小桌上一撂,捏了捏眼角,沉沉道:“摆膳吧。”
他一得消息,便去紫宸殿去寻了父皇,想问明李君羡到底有何错处,谁知父皇只敷衍几句,说这其间种种不干他的事,便端起茶杯让人把他请出去了。
李治一想到这里就有些头疼。
李君羡虽是武将,却非逞凶好恶之人,反而爱好文雅,在外行军亦手不释卷,与他向来忘年投缘,是旗帜鲜明的太|子|党,此番不清不楚的就被贬到华州,不论从哪里看,都是皇上对他这太子的敲打,于他在朝中的威望很不利。
哪怕父皇本意并非如此,但此事既成,太子门下必然人人自危。
况且,难道真不是皇上有意打压吗?李治心里很怀疑。
不是他不信任一手抚养自己长大的父亲,而是,李唐皇室的父子关系真的很微妙,不往远了看,只说那玄武门之变后的逼宫,还有已故的废太子李承乾,前车之鉴都在地底躺着,李治不是蠢人,难免事事都要在心里多过几遍。
他从前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封为太子,毕竟,他在一众兄弟中行九,同母的嫡出哥哥都有两个,大哥李承乾少时就被封为太子,四哥李泰自幼聪慧,又有撰著《括地志》的德勋,再不能,还有个文治武功的三哥李恪在一旁摆着。
这太子之位怎么看也轮不到他。
李治对皇位的想法,最多就是作为一个皇子偶尔对“醒掌天下权”的遐想,于他而言,对皇位的幻想犹如空中楼阁,与其在意这个,还不如多想想日后就藩,该如何打理封地、惠泽百姓。
可偏偏世事就是这么离奇,最不可能的事就这么发生了,李治被舅舅长孙无忌推上太子之位,满心惶恐,却只可抛却所有当闲散宗室、逍遥度日的念头,硬着头皮迎难而上,战战兢兢地做好一个太子,他既入了局,承了位,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守好自己的位置,不让自己落得与长兄承乾一样的下场。
“殿下,这是萧良娣申时刚送来的,说是昨儿在绛霞殿,见您咳嗽了两声,一直心里挂念着,特意亲自下厨熬了这乌龟百合红枣汤,最是安神润燥。”
李治淡笑,“她有心了。”
福德公公望着他的脸色,见大有和缓,连忙将那白白的一碗补汤摆到李治面前,轻轻在瓷碗边上放了一个汤匙。
叫福德来说,不怪萧良娣一直在这东宫里最受宠爱,不管心里如何,可这面上,人家可真是时时刻刻把太子挂在前头,嘴里亲热唤着,汤汤水水的药膳粥点送着,叫谁见了心里都暖乎……
李治本就没什么胃口,喝了一小碗汤,便不再动筷了。
福德公公一见,连忙堆起笑,指着桌上一道菜道:“殿下您瞧。”
李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盘子上圆溜溜立着一枚……橙子?
福德笑道:“这叫蟹酿橙,还是余良娣想出来的法子,挑选个大皮厚的鲜橙,挖去果肉,留一点汁水,再将备好的蟹黄蟹膏蟹肉,并蛋黄、姜末、荸荠……压实了放入其中,下锅蒸熟,味儿又肥美又香鲜,还有新巧雅趣。”
李治被勾起了食欲,先拿小碗尝了一勺,后直接就着橙盅吃起来,不多会儿的功夫,一碗分量不少的蟹酿橙就被他吃得干干净净,成年男子胃口本就大,李治开了胃,那些忧思之事暂时也被抛之脑后,一心先安抚起五脏庙。
福德欢喜地给他布菜,又说道:“这样繁琐的吃食,也不知余良娣是怎么想出来的,听说膳房的王掌膳带着小徒弟琢磨了半宿,才把这菜做出来,又专门请余良娣试了味儿对不对,调试好几次,才敢送来给殿下尝尝鲜。”
李治大手一挥:“膳房这道菜做的很不错,赏那掌膳绢一匹、钱一贯……”
复又笑道:“女儿家对这些事总是更上心些,长乐阿姐未出嫁的时候,也爱调弄些汤水膳食,还有兕子……”
提起晋阳公主这个早逝的妹妹,李治总免不了叹息,兕子自幼体弱,父皇偏疼她,把她放在身边抚养,在一众兄弟姐妹里,他也一向与兕子最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