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冬日的夜晚依然是很美的,一点也不冷。真正刺骨的寒风,比如他们在每个德国冬日缩着脖子抱怨的那种,似乎永远不会席卷这片土地,尤其是脚下这座人为精心挑选和建设的小岛。加迪尔几乎以为自己行走在夏日夜晚,就和去年他跟着莱万与安娜在希腊度假时一样。风吹起他的头发,涛声无止息,这种感觉近乎梦境与现实半重叠。许多人喜欢前往高山和海洋边也许就是为了追求这种感觉——在宏伟的自然面前和现实脱离开,就像喝了酒一样。
加迪尔猜测喝酒的感觉可能就是这样的。
波多尔斯基其实不是那种话很多的人,或者说不会一直话很多。在陌生人或者玩得不太熟的人面前,他年少时常常显得紧张内敛,现在年纪长一点了则是随意自闭。在信任的人面前,他有的时候又会奇怪的狂热,喝很多酒、说很多话……不过现在显然不是那样的时刻,所以他很安静,只是手插在兜里走路,寸头在黯淡的光线下毛茸茸的,十分像小鸡小鸭刚长毛的样子,十分奇特而可爱地中和了他身上的那种波兰酷哥感。
“我还以为你会有问题要问我的,甜心。”酷哥转过身来变成了倒着走,看着加迪尔,微微笑了下。
加迪尔犹豫了两秒,还是摇了摇头。比起显得漠不关心、过于没有好奇心,还是“看起来像个八卦爱好者”更糟糕,他不想带来这种误会,仿佛他一定要深入到波多尔斯基和施魏因施泰格怪异的关系里。可显然觉得他和此无关的人只有他一个,波多尔斯基从口袋里抽出焐热的手,试了试他露在外面的手腕的温度,转而就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给他裹上。
“……我穿了外套啦。”加迪尔礼貌地想要拒绝,但却像只洗澡后被人类塞进毛巾里的小猫咪一样,被裹得更紧了。
“那一件显然有点不够。”波多尔斯基挑了挑眉头,他一边笑一边轻轻揪了一下加迪尔被衣服领子顶出了一个小窝的脸。这个亲昵的接触本该一触即逝,但他的手却停在了加迪尔的脸侧,近乎有些犹豫地用大拇指从颧骨上刮了一下。这大概是世界上最轻柔的抚摸了。
加迪尔微微侧了侧脸:“怎么了?”
“有小飞虫……当然是骗你的。”波多尔斯基不笑了,他的眉眼在这种时候东欧的那一面就会变得更明显,于是也显得更危险。他轻轻地帮加迪尔把被风吹乱的发丝拨到了耳朵后面去,看着莹白的耳垂说:“我昨天有没有夸你漂亮?”
怎么又来了,好烦。加迪尔先是下意识抵触这种类似调/情的气氛和话语,在下一秒又意识到了这份抵触强烈到没必要。他真的讨厌讨厌外套上淡淡的科隆水味道,讨厌毛茸茸的发顶,讨厌干燥温暖的手掌和近在咫尺的眼睛吗?他明明就不讨厌。他放松的肌肤和愉悦跳动的心脏明明都在诉说对温柔、亲密接触的欢喜,只是被总是第一时间我汹涌袭来的抵触掩盖掉罢了。他真的讨厌所有“你好漂亮”的赞美和背后暗藏的“我喜欢你”的表达吗?还是只是单纯在恐惧这种亲密感的搭建,像一个站在孤岛上的人一样,总是想要砍断所有向他搭来的桥梁呢。
加迪尔今天一天,或者说最近很久都在模模糊糊地思考这个问题,只不过这一刻在别人的掌心和注视中忽然感受得更清晰起来。他克制住了躲开的欲望,也没有垂下眼睛,带着这种不自在回答:“没有。”
“……你好漂亮。”波多尔斯基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不过不是因为穿裙子,是一直很漂亮。”
我知道啊,我天生就长这样,大部分人都告诉过我。但下一秒加迪尔就控制不住大脑,回想起了被诺伊尔环着强行照镜子时自己的样子,脸上无知无觉地烧起来。所以我在别人的眼里也一直都是那样吗?加迪尔知道自己的脸是什么样,知道线条,知道轮廓,知道颜色,可是在自我感觉里,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冷淡得多、安静得多,但现实似乎压根不是。他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鲜艳到过分,鲜艳到让他近乎迷茫和恐惧。
“我现在在你眼里是什么样子?”他近乎是呓语般看着波多尔斯基的眼睛问,试图在里面看见自己。但这一会儿太暗了,这显然是不现实的。他贴得太近了,波多尔斯基完全没想到加迪尔会回应,猝不及防失去了主动,完全像个愣头青一样呆在原地,任由小美人近乎是一转攻势地反过来捧住了他的脸。他们近到稍微错错脸就能立刻接吻,波多尔斯基产生了一种自己站在雪地里的错觉,他的身体在战栗,下一秒就要被漫天大雪被掩埋。掩埋进加迪尔仿佛在幽幽燃烧着整个冰河世纪的眼睛里,掩埋进他的肌肤和呼吸。
他感觉自己像是灵魂出窍,听着嘴巴机械地、干巴巴地如实回答:“……美极了。”
这太宽泛,不是加迪尔想要的答案,他有点失望地松开了手。波多尔斯基还有点反应不过来,站在原地看着他,看着加迪尔已经把他的外套认认真真穿好,十分自然地继续往前走,仿佛刚刚无事发生。
“不走了吗?”这次换成加迪尔转过身来看着他了。
施魏因施泰格坐在海边差点被吹成了雕塑,他用沙子盖了个小房子,用半个牡蛎画了一家三口,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却又立刻用脚尖踢平整了。迟迟等不会散步的这一对人,他脑子里盘旋的都是最坏的念头。他们在哪?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在说什么?我应不应该反过来去找找人……但就在他站起身来时,波多尔斯基和加迪尔的身影从不远处冒了出来,从夜的雾气里走进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