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鼐并不说话,只起身用小铲将帐内燃起的炭火拨弄几下,见那火苗往上窜了几窜,他却仿似不胜其寒般缩了缩身,然后颓然而坐。
见张杰仍是一脸不解,站在身前,他只觉疲乏之极,向着张杰、黄得功、顾振等统兵上将道:“今日之事,虽然我立下大功,击败明军铁骑。其实陛下得到军报,未必欢喜。我在京陛辞之日,陛下就曾有言,吩咐赵率教与关宁军全是明军精锐,且又在关外抗虏多年,很有功劳。嘱咐我一定要设法保全,今日事毕,陛下心中一定会责怪于我。”
黄得功是辽东明军出身,幸得当年张伟提携重用,这才由一个小小明军千户直做到汉军将军的高位。他因为出身不如汉军嫡系与张伟关系亲近,平素里很少说话,待听到张鼐将张伟对辽东明军的评价一一道来,他心中很是感动,不自禁道:“到底是陛下知辽东男儿!今日战死的无论汉军明军,都是肯打满虏的好汉子,当真是可惜了的。”
张鼐斜他一眼,笑道:“正是如此。陛下临行交待,明军不打肯定不成。不过明朝日薄西山,眼见就要亡国,战败关宁骑兵之后,明军其实没有什么可战的强兵。今日此时,料想张瑞已带着飞骑包抄过来,这准北之地聚集了汉军近二十万兵,算是蛮看的起他们啦。关宁兵一灭,明朝的那些总兵大将多半都没了战意,再加上咱们合围强攻,关军兵和赵率教的殷鉴在前,不降者死!诸位,依你们看来,明军不降者几稀?”
帐内各人都是统兵大将,虽然知道明军必定是大部投降,汉军并不需要太大伤亡便可定鼎中原。然而以武将的心思,雅不欲就这么结束战事,到是颇想被围的那十几万明军能够如同关宁军这么拼死敢战,打将起来还有些趣味。虽然心里如此想法,却不敢对张伟的战略部署稍有微辞,均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莫大焉。”
张鼐见各人鱼贯而出,显是对敌人是战是和并无意见。他轻声苦笑两声,端坐案前提笔将今日战事及赵率教身死之事详细写明,命人用军鸽和快马分途送回。
待张伟批复送到时,张鼐已然轻松攻克庐州,俘镇守总兵白广恩。近两万明军,几乎未战而降,死十五人,伤百人,只是城碟被火炮轰击炸碎之后,立刻全师弃械,白广恩袒胸露臂,自缚出降。张鼐等人固然是瞧他不起,却因为张伟早有交待,不准薄待降将,是以立时将他释放,好生安抚之后,降军降将全数送往后方。
庐州即克,张瑞的飞骑此时已然由河南绕道攻至准北,先后攻占临淮关、雉河集,寿州、宿州、阜阳、太和、颖上、亳州等处;于是张鼐急速进兵,与万骑、神威两军合力攻击凤阳城下,十余万明军在迭遭重创深陷重围之内。若不是洪承畴与孙传庭一力压制,促使明军全部将校入城,凤阳城内又有不少军需物资,只怕一日之内,明军便告覆灭。
此时天气已是初冬季节,明军原本打的是速战速决的算盘,并没有准备冬衣柴草等过冬物资。十几万明军龟缩于凤阳城内,天寒地冻无所遮蔽,当真是苦不堪言。守备城头的明军眼见城外汉军连营数十里,号角鼓号之声震天动地,军威之盛实力之强,别说是眼下的十几万明军,只怕再多上几倍,也远不是人家的敌手。再有五六百门火炮面对城池,只怕不需轰上两轮,这凤阳城墙便会不支。各兵紧握着手中大刀长枪,被冷风将手指冻的紫青,只盼着立时能够下城,偎在由百姓家中寻来的木头房梁等取火物前烤火,好勉强去去风寒。他们心中只是奇怪,这汉军原本可以很轻松的拿下城池,却不知为何不肯立刻进攻,无论是死是降,总比在此处受活罪的好。
汉军虽不即攻,却是每日以无数响箭射入文书,将徐青一带明军溃败,一路回京畿,皇帝并没有办法,只命边军和京营勉强收拢败兵残卒,在通州、天津卫一带构筑防线。而五万汉军扫荡江北山东,一路横冲直撞,十几万明军并不是对手,一路上屁滚尿流,奔逃不迭。大同总兵姜镶、宣府总兵白广恩、延绥总兵尤世威、宣府总兵侯世禄率本部兵马投降,蓟镇总兵赵率教战死沙场。这些都是明朝的九边总兵,统帅的都是边兵强卒。明朝此时,已经失去了九边中的宁远、甘肃、固原、宁夏四镇疆土,其余四镇或降或死,兵力全失。除了一些京营兵马和边军残部,已经没有了统兵大将和精锐士兵,关外亦已放弃,清兵可能随时入关。江南丢失有年,此时中原残败,强兵尽数被围在凤阳城内,外无救兵,内无斗志,当真是覆亡在即无可挽回。
这些响箭招帖在开始时还被严令收檄,不准传阅。到后来根本不能阻止,各层将官亦都心怀鬼胎,巴不得军心动摇,正好投降。于是只不过被围住十余日,城内无论将军士卒,都是各打主意,只等着汉军稍有动静,便可立刻抢先投降。
洪承畴与孙传庭却与普通的武将不同,他二人身厚皇帝信重,进士出身而至方面大员,乃至现在统兵数十万,身负国运,岂能有投降的打算。两人都打定了殉国赴死的主意,早就将遗书写好,只等着城破那日立刻死难。
因为抱定了殉死的念头,又知道实力相距太大,孙传庭虽然以勇武自诩,又一直自认为是儒生名将,将来必定能封候拜爵,与敉平宁王叛乱的大儒王阳明齐名。谁料自入准北以来,先是打的很顺,后来先被五万汉军打的还手不得,慢慢退却。待后来粮草日渐困难,河南那边已然接济不上。而赵率教与白广恩部也失去连络,情形很是不妙。他与洪承畴私下计较,要么速退,要么决战,在此劳师费饷,不但敌情不明很是危险,便是朝廷也放他们不过。他与洪承畴都知道战不能战,然而放弃洛阳,弃关宁兵不顾,他们却也并不能下定这个决心。于是待江文瑨等部攻将上来,明军不是对手,想着退回河南再做打算时,却方知后路被汉军隔断,连逃跑求生的最后生路亦被封死。孙传庭虽然表面上并没有埋怨老师,心中却着实抱怨。在他看来,若是开初并不以包围汉军,断绝粮道为策,而是全师猛攻,消灭江文瑨部,然后全师退回,虽然打不败汉军主力,也一定可以保全眼前这支明军主力,好对皇上有所交待。
他骑在战马之上,身上的甲胄冰冷沉重,却已经十几天不曾脱下。口中呵着白气,在城内四门略做巡视之后,他便决意回到自已在城中的居所,将甲胄脱下,然后命仆从烧水洗澡,换过中衣。他暗定打定主意,要穿着一身洁衣,将遗书和遗诗装好,用上吊的办法不流血而死。等那些叛军将一身凛然正气的他从梁上解下,就可以发现他的忠节之心,千百年后,仍然可以如同文天祥那样的受人尊敬。
想到这里,心里觉得虽然要战死,可是也算是得慰平生,并不难过。只是又突然想起家中的娇妻美妾,还有去年刚刚出生,还没有正式取名的小儿子,只觉得心中一阵阵的酸楚,当真是难过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