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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不是什么轻狂之言啊。老夫虽然年事已高,但依旧能清楚的记得那日你慷慨激昂的措辞与表情。你曾经对老夫说过‘绝对的权利造成绝对的腐败’。并倡言说‘就算是一国的统治者也需要有力量来约束他的权利’,这样才不会出现昏君误国的现象。而这种力量就掌握在天下人的手中。”陈子壮说到这儿,回头冲着孙露微微一笑道:“所以老夫才敢肯定你既不想夺权称帝,也不想辅佐出一个明君来。因为你的目标既然是削弱皇帝的权利,自然就不会再想要搞出一个‘圣明之君’来。否则的话,又何来限制皇权之说呢?”

孙露没想到陈子壮竟然还能如此清晰地记着自己当初的话语。并且还能想到自己极力限制皇权的用意。这么说来他是明白自己想法的咯。那他为何还要同沈犹龙他们一起逼自己称帝呢?心中满是疑惑的她不禁脱口而出道:“既然老师已经明白了学生的心思。又为何要苦苦相逼,陷我于两难之地呢?”

“正因为老夫知道子慧你的这种心思。才会连同沈大人他们一起设计想彻底打破你的这种念头。”陈子壮斩钉截铁的说道。

“老师你……”

眼看着孙露急切的想要反驳,陈子壮立刻直接打断道:“说实话,那时老夫对你的许多话语都颇不以为然。感动老夫的正是子慧你那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赤诚之情以及那些闻所未闻的论调。不过子慧你之后的所作所为却给了老夫一个又一个的惊喜。在这一个又一个的惊喜之中,老夫也渐渐地开始明白了你当初那些豪言壮语的意义。老夫开始以为那只是你的一些无知之言罢了。可谁知你却真的在中原建立起了国会,让皇帝签署下了《宪诰》。你当初的一言一语均在隆武朝得到了证实。而隆武朝的中兴也证明了你的正确。我与沈犹龙大人他们这才心悦诚服地相信,子慧你就是上天派来拯救我华夏的救星。”

眼看着陈子壮一副侃侃而谈的模样,神情之间也流露出了向往之情。孙露忽然发现这一刻时光也跟着倒转了起来。宽敞的营帐似乎又变成八年前两人第一次单独会面的那个小书房。不同的是上一次侃侃而谈的是自己,而这一次自己却成为了一个聆听者。对于陈子壮能从隆武朝这六年来的变化中得到启示,并承认自己的做法,孙露感到十分欣慰。但当她听到陈子壮等人将自己比做中原救星时,仍忍不住在心中暗叹了一声。中国的政治文化,历来讲究君师合一,以圣贤经传为工具,箝制臣民思想。而对于一个上位者来说,一旦被神化,听惯了“伟大”、“英明”种种之类的歌颂声,就会使其忘乎所以。从而自信自己是天纵之圣,生来就是“训诲”和统治、领导别人的人。历史上不少帝王就是顺着这种思维定势,干出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孙露不想被人当作什么“圣人”或者是“救星”。因此她总是极力摆出一副粗通文墨、不懂礼数的架势,以此来同士人阶级保持距离。可怎奈陈子壮等人依旧按照中国历来的政治标准给她下了一个“救星”的定义。毕竟所谓的“君师”、“圣人”并不一定真的要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象刘邦、朱元璋这样的流氓痞子照样也是能做“君师”的。

于是听了陈子壮一番赞叹的孙露,当下就正色着婉言反驳道:“老师,您该知道我孙露只是个粗通文墨的女子。我也会犯错误,也会犹豫,也有失算的时刻。所以我并不是什么救星。”

“咳,子慧啊。你真是太过妄自菲薄了。要知道你的一言一行,你的功勋伟绩,早已超过历史上许多太祖了。”陈子壮摆了摆手不以为然道:“其实,老夫刚才说了那么多,只想让你明白一点。那就是你现在的功绩早就超过了一个圣明的帝王。光是从异族手中收复中原失地这一条就足够你名垂千史了。一个人的功绩必须同他的地位相吻合,否则话得到的就只有灾难。”

“老师,您说的一切我都明白。”

“不!你不明白!你认为只要凭你现在的武勋功绩和掌握的兵权就可以一直控制朝廷,控制皇帝下去。但是子慧你也别忘了再辉煌的功绩也总有被人遗忘的时候。有道是美人迟暮,英雄气衰。随着天下大定,人们会渐渐忘记你的武勋。相反却会渐渐在意你女子的身份。而皇帝终究是皇帝,他拥有着正统的地位。无论是为忠义,还是为了谋求富贵荣华,总会有人铤而走险去帮助朱明皇室。到时候你又该如何巩固自己的地位?难道要继续对外发动战争以求增加自己的武勋吗?那时的中原人心早已思定,贸然对外征战只会引来一片天怒人怨。子慧,其实你在统一中原的同时就已经将自己推向了悬崖的边缘。”陈子壮言辞犀利的说道。

而这一次的孙露也彻底的偃旗息鼓了。因为她知道陈子壮说的都是事实。这些也都是她一直在担心的事。孙露原本以为只要牢牢抓住兵权,并以开拓海外疆土和市场来利诱国内的各方势力就能缓解这些危机。然而陈子壮刚才的一番话语彻底打破了她的幻想。是的,再闪亮的奖章总会有暗淡的时刻。身为一个上位者自然会得罪许多人。底下的百姓也会将生活中的点点不如意一股脑儿地都发泄在统治者身上。埋怨声会渐渐替代对战绩的歌颂声。另外自己女子的特殊身份,也象一个挥不去的阴影时刻跟随着她。一想到这些,孙露便彻底泄气了。难道自己的这个首相就真的当不下去了吗?!

眼看着孙露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的模样,陈子壮知道她已经彻底动摇了。于是他连忙凑上前正色道:“子慧你又何苦执着于限制皇权呢?既然你说‘绝对的权利造成绝对的腐败’。那关键就在掌权者身上。试问如今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你虽顶着首相的帽子,又与皇帝有何异呢?只是换了一个称谓而已。就算你现在不夺权称帝。如何能保证你的继任者们不夺权称帝?与其日后让别有用心之人篡夺你的成就。那还不如你自己称帝来得干脆。老夫等人都相信你称帝后,我华夏的未来会更加光明。一旦称了帝后那你之前的种种设想便可以更加畅通地附诸实现。子慧你要相信你自己啊。”

相信自己?是啊,孙露发觉自己最不相信的其实就是自己本身。对于陈子壮所说的一切孙露都表示同意。眼前这位老先生明白的并不比300多年后的人少多少。任何的民主制度所要制约反抗的并不是皇帝、独裁者等等个体。而是独裁、专制的制度与倾向。拥有什么样的头衔名称并不重要。正如西特勒是民主选出来的独裁者一般,关键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内容。但自己称帝后真的还能象以前那般贯彻自己的信念吗?要一个皇帝制约自己,削弱自己的权利。这本身就是一个矛盾而又讽刺的事。在孙露的脑中,历史上欧洲虽然也有过开明专制。但大多是“专制”大与“开明”。大肆鼓吹开明专制的君主也大多是一些出了名的独裁者。腓特列大帝、叶卡捷琳娜都曾推崇过伏尔泰,并与其有过交往。但他们在登基称帝之后都与伏尔泰分道扬镳。那自己最后会不会也蜕变成他们那样。孙露心中也没有一个准谱。咳,或许无知才能无畏吧。在心中如此这般想着的孙露不禁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毫无疑问正是孙露熟知的那些个“历史”束缚了她本身。这一个刻她觉得自己突然站到了黑森林中。前后左右均是不见五指的漆黑一片。没有亮光,也看不见脚下的道路。孙露就象是一个迷路的孩子般站在了中央。自己究竟该走向何方呢?不断在心中考问着自己的孙露猛然之间想起了泰戈尔的一句诗。诗的全文她已经记不全了,只隐约记着其中有这么一句话:“如果你在黑暗中看不见脚下的路,就把你的肋骨拆下来,当作火把点燃,照着自己向前走吧!”

这句残缺的诗句就象荧荧的灯火顿时就照亮了孙露的心。做首相也好,做皇帝也罢,我就是我。人家的历史是人家的历史,我的命运是我的命运。不用做出什么抉择来。用自己的肋骨点燃自己前进的道路,向着心所指的方向一路前进,直到迎来光明。

一瞬间孙露觉得自己的心豁然开朗。想通许多事情的她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与坚定。就连一旁的陈子壮也能深切地感受到她的这一变化。现在的陈子壮仿佛又看见了八年前那个充满传奇气质的女子站在了自己的面前。自信、坚定而又执着。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知道自己要去那里,知道自己要怎样去做。颇感欣慰的陈子壮一边抚着胡须,一边点着头。他知道孙露心中的障碍已经除去了。接下来就该是出去现实中的障碍了。于是他一个箭步上前趁热打铁道:“子慧如今当务之及应该是先清点人马回去清收南京。你若觉得现在立刻就黄袍加身太过唐突,可以先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待到收复南京之后,直接清算帝党残余,立现今的太子为帝,自封为摄政王。而凭子慧你一统华夏的丰功伟绩,和之前五年来的政绩。现在的人气可谓是如日中天。因此我等只要再在朝野两头造势劝进,这样一来黄袍加身也好,加九锡禅让也罢。这一切还不是水到渠成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