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暂且不论这些乡宗有无泄密嫌疑,单单他们对石宣三万大军偷袭碻磝这一军事行动隐匿不报,一方面应该是石宣严密监控、禁绝消息流传,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这些乡宗不敢豪赌、或者说想要借此加重他们在王师心目中的地位。
如果王师没有这样的雷霆手段予以反击,打垮南掠的羯军,双方战线便被推到黄河以南。王师为了扭转局面,势必要寻求更多助力,而这些冀南乡豪便可借助羯军军势得以有更多筹码,与王师进行谈判交涉。
这些尽管只是沈牧自己的猜测,可一旦事实向此发展,势必会形成这种局面。所以沈牧也根本无需掌握什么确凿证据,趁着王师在冀南尚无强硬对手,正宜对这些乡宗们打压一番。
至于这些人会不会有冤屈,并不是沈牧需要考虑的事情。这正是骑墙派的宿命悲哀,他们想要在两大势力夹缝之间生存,且还保持若即若离的相对独立姿态,就需要承担此一类的代价。无论羯国还是王师,一旦在此境占据了上风,肯定都会选择打压他们。
一番虚礼应答之后,沈牧也渐渐没有了耐心,直接便对他们说道:“王师目下虽然仍是势壮,大部北进逼临敌境,但贼子石宣今次南下偷得碻磝,也实在是受损良多。临河抗贼数年有余,碻磝地重如何,我想诸位也都清楚,因有此次得失,尽管已经全灭犯南那数万贼师,但也实在难补王师所亏啊!之后羯主石季龙,又将引部南来会战,王师想要得胜,还须仰仗诸位地表乡贤鼎力相助啊!”
众人听到这话,神色渐趋复杂,之后纷纷表态这都是他们应尽的义务,誓要助王师得胜于此。言语虽然漂亮,但也只是空口表态,至于实际该要如何支持,则言之甚少,仿佛只要他们站在战场外拍掌加油叫好,王师便一定能够得胜。
见这些人还是如此的不识趣,沈牧脸色便更难看起来,他便又开口说道:“碻磝之失,王师所积军备折损大半,如今各路北进冀南,军资用度多有告急。诸位既然盛情如此,那我也就不再自隐亏空,钱粮之类,自是多多益善。若能功成此战,地表咸安,安乐与共,事后行台论及义举种种,必也会有隆重褒扬。”
说着,他视线在在场众人脸上依次划过,眼见那些人神色渐渐变得玩味起来,心中冷笑更甚。王师入境,索求钱粮,这都是应有之义。如果连这一点基本需求都要推诿,那之后诸多,也都不必再多谈。
房间中气氛变得压抑许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有一名冀南耆老开口说道:“王师慨然杀贼,我等乡勇义士捐身用命不敢推辞,更何况只是区区钱粮捐助。但若能使我乡土归义永固,再也不受胡贼侵扰,我等自然鼎力相助,不敢私匿!”
先作慷慨表态之后,这老者才又叹息道:“不过乡土久为胡祸,羯主暴虐寡恩之君,更是向来乏于体恤,因是乡徒难免困顿艰难。但如今义师在境,更不该愁困推诿只作自足,寒舍虽然纰漏,但也愿毁家纾难,义助粮谷五百斛!”
老者一副慷慨决然模样,但是结合其话语,不独沈牧心中怒气,就连在座其余也都腹诽连连。这老者名为蒋录,平原大宗,有一女被石宣纳为妾室,另有一子担任石宣的近卫武官,家势也因此逆流而上,甚至还要超过平原几乎旧誉门户,但这也并不妨碍其家改换门庭。
沈牧听到这话,便低头抚掌笑起来。狗屁的毁家纾难,过往几年,因为这个蒋氏能提供一些更机密的情报,每年因此从河南获取到的报酬数量已是不菲,更不要说在石宣的关照下,自身家业的壮大。
眼见沈牧分明一副不善的姿态,那老者蒋录心中也是叫苦。他倒不是悭吝,今次敢于前来兴国津相见,便打定主意要破财免灾,甚至连至今还追从在石宣身边的儿子都不再顾及。提出这样一个数字,也是为了逐渐加码,允进允退。
于是他又连忙张口道:“我也不敢隐瞒都督,自隐罪过。过往经年,我家伏于贼子石宣威暴,忍辱衔恨,也阴蓄一些甲械器杖,如今终于守得王师壮行,自然要尽数捐输,以壮军威……”
沈牧并没有接他话语,而是望着在座众人,叹息说道:“冀南自有乡困,这一点我又怎会不知。永嘉之后,社稷遭劫,生民蒙难,遍数南北,谁又过得不辛苦?如此苍生大劫下,若有人能安逸独守,料想不是什么德行崇高之辈,也可说是死有余辜!”
听到这话,众人心底俱是一寒,望向那老者蒋录的视线已经隐有几分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