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夏,好多事儿,我们没那么多别的意思,就是一家四口,正常过个日子,以前的事儿,都过去吧。来,你跟你妈碰一杯,我不能喝酒,我拿水代替。”

“这是我跟我妈的事。”见夏红了眼眶,杯子里倒满啤酒,敬了郑玉清,也没说什么祝酒词,自己干了。

“还是那个死德行。”郑玉清也想干掉,喝了一半呛到了,大家都笑了,好像曾经的一切龃龉真的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是一句废话,线性的时间上一切的确早已过去,但是什么让其乐融融的年饭之后陈见夏和郑玉清的每通电话依然满是火药味?过往的伤痛像凛冽的北风,不断回旋,而她与家人之间的嫌隙实在太多了,漏洞百出,不是一杯啤酒、几条凤尾鱼能够堵得住的。

陈见夏盯着鱼缸,又转头去看一动不动的郑玉清,想起她夜里用虚弱的语气说,小夏,我头疼,我睡不着。

那一天serena在她酒店沙发上醉得不省人事,她隔着电话陪伴睡不着的郑玉清,郑玉清讲了许多许多话,语气是软软的,逻辑是混乱的,但她念叨的许多事,见夏都听进了心里。

郑玉清说挺大个姑娘,我从小养大的,怎么出个国就不认我了呢?——她根本不明白见夏恨她什么,那种细细绵绵天长日久的积累,她不懂。

郑玉清说,你爸好不容易出院,其实就是等死,每个月再往医院跑,你爸头疼、肋骨疼、腿胀得站不起来了,你看见过他的肝吗?那ct图我看都不敢看,三分之一纤维化,胀得跟个菠萝似的上面都是刺儿……我俩都不会用手机叫车,还得走到小区门口拦出租车,这帮混账出租车,半路还揽客拼车,整顿这么多年都整顿不好,要是小伟有个车……年纪大了家里不能没有车啊。

郑玉清说,人家都问我家姑娘是不是不回来了?养个外国人,出息是出息了,那不也跟你没关系了吗?你小时候还怨我们生了小伟,你爸说你天生就是往外走的命,那你还怨啥,你能带着我们走吗?我不生小伟,我现在靠谁?我去医院谁帮我拿着病历卡,谁帮我跑下四楼去缴费?陈见夏,你是心里有结吗?你就是躲清静!

见夏什么都没反驳,破天荒的。她以前动不动就把房子首付和还贷、爸爸的进口靶向药费用拿出来说,堵得郑玉清七窍生烟,但那一次,她无力抵抗一个病发时胡言乱语的柔弱母亲。

何况有些话,不在气头上听,也未尝没道理。

陈见夏定定盯着那缸凤尾鱼,在沙发上陪了妈妈一夜,直到天色微亮,才迷迷糊糊地蜷缩着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郑玉清在厨房煮粥炸馒头片,陈见夏问起小伟那一缸凤尾鱼。

“让人骗了,说不用怎么管就好养活,这都不知道是死了第几批又换的新的了!”小伟坐在沙发上边打游戏边说,“咱爸也是,你换个鱼养呗,好几年了,非养这种,再死我可不给他们捞了,干脆别养了,养条鲤鱼得了,养烦了还能炖了吃。”

是吗。见夏盯着鱼缸很久很久,想起小时候爸爸在妈妈明目张胆地偏心眼儿时看着报纸漠不关心的样子,想起郑玉清用香格里拉的梳子砸她的头骂她以后是不是要去做鸡,又想起苍老的父亲温柔地说,就想跟你唠唠养鱼这种家常嗑儿,还有妈妈哭着打给她——小夏,我睡不着。

父母生命力旺盛时装看不见她,生命力衰弱的时候,想跟她将过往一笔勾销。

死了养,养了再死,死了再养,家就是那只夜光鱼缸,因为鱼缸在那里,所以才一直有鱼。

她转头问小伟:“你驾照什么时候考的?”

这是唯一能让小伟放下手机的话题,他从沙发一端几乎是滚了过来,“姐,我都拿四年了,上过路,以前跟我朋友他们去双龙山自驾,高速我们都换着开!”

那就不用花时间练车了,见夏想。

“十万以内。你别想着瞎攀比,最好买方便在医院附近插空就能停的小型车,不是给你开着玩的,是让你有急事的时候送爸妈的,其他时候你爱怎么开怎么开,反正每个月养车费你自己掏,行驶证写我的名,敢胡闹我立刻卖掉。”

小伟平时嘴上没把门的,涉及他真正关心的事,终于开始思考了。见夏提的条件自然是有许多不合他心意的——预算卡得太死,断了好牌子大suv的路,但一转念,他又高兴起来了。

“姐,哈弗呗,国产的,十万左右,还是suv!”

见夏叹气,闭着眼睛压着火,说:“不是不行。今天就去看车,反正那些4s店不都在一条街上吗,多看几家,我跟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