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话只是让她舒坦了点,仿佛家里还有她的地位,还给她留了一个缝隙。但他们都知道,这“第三间”卧室,未来一定是预留给弟弟成家后的儿童房,是她亲侄儿的。

她这次冲动也让自己从此失去了抱怨的资格,有次电话里妈妈提到给弟弟找编外的工作需要点钱,家里存的定期还差几天拿不出来,让她先汇过来一万块应个急,之后再还给她——但往往都没有“之后”了。见夏在公司刚开完会,也在气头上,顺嘴提了句,既然手头那么紧,当初何必买那么大的房子?

妈妈立刻抓住旧事兴风作浪:“是谁非要给自己留一间的?还不是为了你?你把账算我头上?那间屋子就是你的,没人惦记,陈见夏我们早就当白养你了!”

“那就别让我出钱,别朝我要一分钱,以后也别给我打电话!”她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们养我十八年,这套房子我还清楚了,还得比你养我花的多!”

挂了电话不久,sion来找她对数据,十万火急,她跑回办公区域拿电脑,又跟着他跑进中型会议室,两人一起将刚上线的家化、非直营服装鞋包、图书等几大品类在一季度内的表现做了一番“包装”,拿去给frank做报告,说服他大中华区不能只做3c数码家电,竞争对手们的触角早已伸向包括生鲜食品在内的各种领域……

那是二十五岁的陈见夏,电话挂了便挂了,心里没有一丝印迹,趴在高中宿舍课桌上哭一整夜那种事,再也不会有了。

房子到底应该买大点的还是小点的?那口气到底该不该争?二十九岁的陈见夏看着主卧大床上安然熟睡的父亲,餐桌上佝偻着后背、小心吹着滚烫洋葱水的母亲,她的手腕又开始疼,蓄谋给眼泪一个掉下来的理由。

夜里暖气烧得太热,见夏已经有些不适应,喉头冒火。她走出房间去客厅拿水,看见妈妈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电视也静音,色彩反射在一张木然的脸上。

“妈?”

“小夏,怎么起来了?是不是那枕头不舒服?我听说你们年轻人都不睡荞麦皮的了,但是荞麦皮的对颈椎好……”

“我起来喝口水,你睡不着?头疼吗?”植物神经紊乱是非常难缠的病。

“我打坐。入定了头就不疼了。”

“你信佛了?”

“就是每个礼拜跟着上师读一读经,平日主要靠自己修,有放生就参加一下,对你爸爸的病好。”

见夏有千言万语,什么上师?什么班?收不收费?是不是总集资办放生和点长明灯?是不是那种用佛教骗人的……

但即便是,他们至少肯骗郑玉清,让她在无眠无尽的漫长黑夜里,有一件事情可以做。她有什么资格问东问西,即使是骗子,骗子替她爱了妈妈。

陈见夏只说:“挺好的。那你接着打坐。”

“快去睡吧。”郑玉清劝她。

“我陪你坐会儿。”

“打坐不用人陪。”

“那我就坐在这儿,你不用管我,你入定了不就看不见我了。”

郑玉清无奈,重新摆好打坐姿势,陈见夏只是静静坐在沙发拐角处,歪躺着看电视,深夜的地方台正在请老专家讲养生,然而因为静音了,画面里的人越是激动夸张,在画面外看的效果越是荒诞诡异。

客厅角落摆着一只小型水族箱,和电视一起发出幽蓝的光,里面养着孔雀鱼,更常见的名字叫凤尾。

见夏上次回家是在九个月前,爸爸病情恶化,她终于倔不下去了,回家过年。

她和郑玉清在电话里吵过的架太多了,甫一见面,竟说不清到底该先算哪一笔,还是爸爸做和事佬岔开话题,问她,小夏,认识这是什么鱼吗?

他给她讲,野外的凤尾鱼会洄游,春夏之交,从大海游回淡水河产卵。鱼都去大海了,每年还是要从入海口游回到出生的地方再生下一代……

见夏歪着头,又是这种“见物识人”“小故事大道理”。她不等爸爸讲完,便把能猜到的中心思想一股脑说了出来:“说明什么呢,说明人总归还是要回家的?人总归还是要早点生孩子?人总归还是要早点回家生孩子?”

小伟在一旁听得愣了,绕不明白。爸爸却一笑,他没有直面陈见夏的挑衅,拍了拍她的肩膀。

“什么都不说明。就是告诉你,家里养了这种鱼,江边儿那个花鸟鱼市场买的,卖鱼的说好养活又漂亮,我给你讲讲,你听一听,就完了,爸妈想跟你唠唠家常话,不是想拿鱼给你讲道理,你都这么大了,何况我也不知道你是哪种鱼,我女儿可能是条鲨鱼。”

陈见夏没绷住,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