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李氏道:娘娘,您这样能体谅人的人,老天爷才会让您一直生养皇嗣。这不仅是您的福分,还是皇上的福分,我们大清的福分。您和皇上子孙绵延,这谁能越得过呢。说着拿起枕边的红绒盒子,打开来,魏湄收回目光,看着那盒子,里面是一颗桂圆大小的东珠,圆润晶莹,发出淡淡的金色,这是她进封贵妃时的封礼之一。李氏继续道:皇上恩眷殊隆,正是看重娘娘的品德品性。魏湄抬起头来,看着她,诚挚地说:谢谢您!这么多年,一直在身旁尽心尽力,提点照顾。

李氏十分不好意思,阖上盒子,道:娘娘,奴才和奴才一家才是沾了您的光!奴才两口子并不是全无私心。魏湄点点头,握住她的手,道:我也还是原来的话,在我心里,也是把您当作我的娘,女儿就是娘家的私心,魏湄永远不会忘记旧事。李氏闻言,忙放了盒子,起身跪下叩头,道:谢贵妃娘娘,奴才和奴才一家理应为主子鞠躬尽瘁!娘娘,奴才不会看错,您的福气还在往后!

主仆两个谈说了这一阵,魏湄觉得肚饿,李氏便叫厨房新做了红糖酒酿卧鸡蛋,又说娘娘口淡,将早前盐着的香椿炒了一小碟儿来。魏湄吃蛋时,李氏问道:上回皇上南巡时,娘娘有见过扬州‘瘦马’吗?魏湄道:御舟没在扬州停留,那时候皇上带容妃姐姐分行,走的驿路。李氏便不言语了。魏湄问道:您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李氏道:皇上明年又要南巡,说是考吏治察河工,兴许容妃娘娘是虑着这一点,才会给福贵人……魏湄笑起来,将吃空的碗放下,道:您想多了。

李氏将托盘搁到桌上,去门外叫人进来伺候,又坐回床边,说道:娘娘就不担心?奴才听老爷说,扬州遍地盐商,腰缠万贯,富甲天下,雪花银子流水一般,扬州城内,繁华骚动,歌舞升平,‘养瘦马’之风最盛。头等姑娘,聪明清秀,人物风流,教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二等姑娘,人才中样,上不得细工夫,教多少识些字,学两套琵琶弦子,打算子、记账目、管家事,做生意,多有客人使银子娶去掌柜的;三等女子不叫她识字丝弦,只教习些女工,或是挑绒洒线,大裁小剪,也有上灶烹调,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的,各有手艺,也嫁得出本钱去。初买童女时不过十几贯钱,待其出嫁时,叫价千五百两!您想想,皇上率王公大臣要去了,这些养瘦马的主儿还不得乐翻天?趁机送人?恐怕争先恐后,连身价银子都不要!

魏湄一边净面一边笑,待人都出去后,才道:旁的人本宫不知道,但皇上可不是这样的人,都察院的御史大人们也不好相与,众口烁金,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傅恒大人也不是这样的人,有他在皇上身边呢。再说了,就不说自重身份,皇上要这些姑娘做什么?他既不需要管账,又不需要管家、做饭食。

李氏摇摇头道:后宫多在八旗秀女里选,怎及得外头的新鲜,主子您不明白,当年在承乾宫,皇上和容主子那事,只是宫里不准再提,触太后忌讳……您没听庆主子说么,小格格很会调理膳食,娘家原请的是淮杨厨子,在五阿哥跟前何等得宠!她可不是只模样生的标致而已。厨子们做的,那能是一回事儿?魏湄又笑:容妃姐姐定然明白,下回本宫问她,再来说与您听。

李氏不好意思起来,道:您可别臊老奴了,千万别问。说起庆妃娘娘,铃子说皇上之前连着两晚上去了她那里呢,她是沾您的光,皇上是去看我们小阿哥,说是又抱又拍,疼他生得胖,可宝贝了。其时,十五阿哥才过周岁不久,一个可爱的团小人儿,魏湄也自欢喜,她的这个好处真是六宫无人能及,太后也是常夸赞……但觉困倦,打了个哈欠。李氏忙服侍她睡下,放了锦帐。

照例是细君陪夜,李氏锁好盒子,嘱咐一番,方扶着小宫女,走回后面自己房里。雪花纷飞,在路上冻得直打颤儿,扬州风月不过是闲谈,她脑子里想着李玉说的那番话,更想着皇帝看她的那眼神。那眼神,明显是责备和警告,皇帝从来没这么看过她,魏湄封贵妃的时候,她因劝导有功,还受到了李玉转呈的皇帝嘉奖。更让她不安的是,那双眼睛似乎可以窥破她所有的心思。

这并非她的主意,去年她就担忧,只是魏湄始终放不下。而她的私心,皇帝知道便知道,谁不是这样,但皇帝的眼神让她感到森森的凉意。她现在觉得,一旦有事,皇帝也绝不会饶了她,储秀宫诸人,她首当其冲!她和奕禄,虽然在宫里算有头有脸的奴才,其实说坏事就坏事,太后那里根本没情面可讲……皇后更是面热心冷,要是拿住了把柄,不好对魏湄如何,立时便可借机拿她和储秀宫的人出气!一时又想起那被当众杖责的宫女,自己什么年纪了,若为这事儿就只是被皇后训几句,老脸要往哪里搁?还根本不要提太后和皇帝。登高必然跌重!今时真是不同往日了……自己还有一大家子儿孙……多亏李玉一言点醒梦中人!回头得好好谢上李总管。

突然,脚下一滑,身子只往下溜,小宫女忙一把扶住,道:李奶奶,当心!李氏也忙攀住她,好容易站稳了脚跟,出了一身冷汗。

后来上了床,惊魂方定,觉得这都是阿依,这小回子,忽而巴拉地被容妃拉进来搅局,勾起了魏湄的心病,害她被皇帝盯上,还差一点儿把老骨头摔散了!李玉口紧,问不出什么,不过她还没皇嗣,不足为虑……武贵人那毛丫头,空长了一个妖娆模样,又极会邀宠爬竿儿,也是肚子不争气,连典仪都去不了,翻不出什么花……就不说容妃,瞧这个便知,魏湄竟还为皇帝开脱!纳兰夫人和皇上更是不能言说。就说傅恒大人,神如秋水,态若春云,一对眼睛比他人更觉异样光焰,他可是当年紫禁城里第一少,少年时即老成,看起来一本正经,怎知他在人后究竟如何,不说那相貌最是涂毒人的,又何等的位高权重,对他投怀送抱的绝不比对皇帝少,愈正经愈不可信,男欢女爱上头尤重。这对君臣机锋甚合,绝是一样。纳兰夫人还能时时跟着守住?不过是没有过得明路的女人罢了……想着想着,困倦起来,刚要睡去,忽然之间,明白了皇帝看她的那意思,皇帝,他其实是为了容妃!

然后她睁大了眼睛,再无睡意。越想越觉得就是那么回事儿,皇帝,不想容妃不高兴,只要魏湄怀孕,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和她一处。如果不是皇帝,武贵人怎能亲近了太后?还有李玉,李玉对储秀宫的态度,也是一直说不上亲热……李玉的表现就是皇帝的真正心思,还用问么……

越想越觉得真是这么回事儿,只觉得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这么多年,她怎么就这么的糊涂呢!忽然又觉得很可笑,觉得魏湄可笑,皇帝究竟是在怎么对她,她还对皇帝痴心一片!而且李氏心知肚明,魏湄是因为纳兰夫人才进的宫,更为魏湄伤感起来,从来都是痴心女子负心郎……

屋里炭火很旺,想得口干舌燥,便起来倒水喝。在黑暗里骨嘟骨嘟喝了一缸子水,解了渴,重又睡下。然后她就笑了,自己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都是魏湄,自己也堕入了情情爱爱,这都是什么事儿?!在皇帝心里,情爱又占几何?魏湄已是贵妃,在后宫地位稳固,皇后也必须礼让三分。皇帝,怎么对魏湄不好了?其实真是够好的,真的好。去年接去行宫见面,六宫上下还有谁敢看轻了魏湄?

忽然想起晚上魏湄自己说的话来,“魏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这话说的好,魏湄还奢望什么?自己两口子还奢望什么?她对魏湄很有感情,但那时候,谁都不知道,魏湄能有今天。她这么容易得子,皇帝和他们一样,又怎能未卜先知?而且这么多年了,虽然魏湄接连生子,母以子贵,成了贵妃,但她并没有像奕禄想的那样取代皇后,皇后还稳稳地正位中宫,反而太后搬出了宫,和情爱有什么关系?贵妃娘娘就是个痴人,还觉得武贵人都比自己强……扬州销金窝那些个狐媚子,就是入了宫又能如何,更别说皇后和太后绝不同意,容妃第一个就不肯……她于是释然了,笑着摇摇头,翻身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