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坐在大水法前九龙曲柄黄伞的龙椅上，戴着金边西洋墨镜，看着这一幕，心里十分惬意。他想起多年以前，小小的璎珞因端水撞了自己一身，被自己罚跪在长春宫院子里，容音在自己身后，看着自己带李玉扬长而去……不几天前，收到璎珞给自己的寿礼，一双玄色缎子暖鞋；一双挑线松竹梅岁寒三友酱色缎子护膝。还有一封信，上面写着：

四爷「皇帝花押」万寿纳福，

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

妾恭肃遥叩再拜顿首

这花押在璎珞那里很多年了，她还是第一次用……也是那年，她西行回来，他去玉京园探望，坐在她床边说了一句话，但这句话没人知道，璎珞在昏睡，而且他是不出声说的，门外的珍珠听不见。他说的是：你放心，朕不会永远姑息弘昼。

李玉拿一个明黄盒子打开，对皇帝道：娘娘说这个比龙井和人参茶好，一年四季诸种欠安可医，叫用这个，先皇后娘娘和她都喜欢普洱。娘娘还说这个小膏更方便，昨儿才送到的。

皇帝用手拨下墨镜，从上面瞧去，盒子里放着云南进贡的普洱茶膏，色如黑漆，平滑细腻，呈小小四方形，正面中心为团“寿”字，四角以蝙蝠纹装饰，疏密均匀，花纹规整，考究之极。皇帝于是一笑，拿了两块，投入茶碗中，推上墨镜。

李玉盖上盖子，放了盒子，又凑到皇帝耳边耳语了几句，最后声音略高，可听见“已放在您床头柜上”。皇帝唔了一声，饶有兴趣地道：回头好好瞧瞧修订得如何，拿一套给傅恒。李玉道：是，奴才派人教内务府去送。

皇帝又问：小全子最近有什么说的？李玉忙道：最近没递条子进来，他虽然忙他衙门里的事儿，定不敢懈怠您的差，皇上放心。上回说纳兰夫人日常喜欢用青花，已按您的吩咐，今早由德胜一道儿送了一套十个康熙青莲大碗到春和园，德胜说，纳兰夫人可喜欢了，说是本朝青花，她最喜欢您送的这一套！皇帝笑着点点头，道：永琪说她喜欢圣祖爷的东西。

李玉又道：嗯，纳兰夫人还是有眼光。昨儿奴才看您选的这套确实漂亮！皇帝道：那碗内外满饰缠枝莲花，莲，寓意‘一品清廉’，圣祖爷时专门烧制了此碗作赏赐，鼓励官员清廉为政，明代青花断无此繁复飘逸图样和高超细腻的胎釉工艺。李玉点点头，道：哦，原来是这个意思，您这是称赞傅恒大人，怪不得夫人喜欢。皇帝得意地一笑，道：还有那屏风，她一定喜欢。

李玉又问：一会儿，您想吃什么？皇帝对容妃指了指。李玉于是高声道：娘娘，皇上问午膳吃什么？容妃将茹黄豹的头抱入怀里，笑吟吟地看着皇帝道：菜肉匾食饺，蛤蜊面，奶酒，还有皇上爱的鲫鱼汤，蒸乳饼，库尔勒香梨。

皇帝见她笑靥如花，恍惚起来，璎珞写的“莫唱当年长恨歌”在眼前浮动，在舒缓动人的水声里，那些青春年华，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一一推到眼前来，又一一消逝，他闭上眼睛，自言自语道：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阳光阴了少许，在圆圆的镜片后更显得一团浓暗。李玉已去传话，容妃躺倒在草地上，茹黄豹和霜花鹞一起上去舔她的脸颊，逗得她咯咯直笑……远处的阴影里静静立着一圈侍卫……

当天晚上，在春和园，一轮团圆皎月，照得院宇犹如白昼。花厅内的一张二人宽的藤凳上，璎珞躺着，阖眼假寐。边上一张大圆木桌并四张绣墩。桌子上放着写好的字并纸墨笔砚，边上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万历年间的青花五彩秋葵纹粥罐，几个同式小碗和一个同式纹盘，盘里放着香巾，舀勺并两把小勺，几个小杯和漱口盂。

傅恒沐浴过后，走出来，见她身穿密黄色缂丝家常夹衫，下系百褶石榴裙，头髻上只插着那支“蝶恋花”金簪，手执羽扇，斜掩腹上，另一手做了枕头，于是一笑，坐在凳沿儿上。去瞧那柄自己从这次南巡中的各种进献里给她挑的桃形羽扇。

扇子以灰色鸟翅翎羽相叠排展而成，扇面微微内凹近弧形。正面扇心有刺绣护托包裹羽根，上绣莲荷水鸟，边缀饰一周铜圆片，光洁明亮。圆片下压孔雀尾羽，五色斑斓，空隙间露出毵毵绒毛。扇面上缀三只鲜艳的红绒球，一大二小，间距有疏有密，生动活泼。扇柄木制，尾嵌铜钮，系绦穗，连着一个小小的刺绣荷包。

傅恒细看荷包，一面绣红地桃蝠纹，一面绣白地山水，敷色鲜丽，图象稚拙，但绣工缜密，知道这荷包定是璎珞自己手绣了坠上去的。天早凉了，她喜欢这羽扇，说是诸葛亮就拿羽扇，所以还老拿着，又一笑，就着桌上的灯光，去瞧宣纸上的字：

钟送黄昏鸡报晓。昏晓相催，世事何时了。忙处人多闲处少。闲处光阴，能有几个人知道。万古千愁人自老，春来依旧生芳草。独上小楼云杳杳，天涯一点青山小。

一边说道：张弼的草书师法张旭、怀素，这篇本如暴风骤雨，风驰电掣。你还缺些火候。

璎珞睁开眼睛，放了扇子，唱个诺道：多谢傅恒大人指点，学生自当努力。我喜欢徐渭和祝枝山的草书，你偏说我只适合张弼和陈道復的风格。皇上都说我现在的字大有进步。傅恒道：你临陈白阳《瓶莲图》上的那段行草有样子了，可以继续临他的七绝诗轴，他的草书放逸出尘，文士风流，又有祝枝山的神韵，只是多写在他的画上。

璎珞笑道：难得大人夸奖。见他穿着浅雪青色马蹄袖布衣便装，澄若溪水，目如朗星，这是她选的料，珍珠做的，正是皇帝今日赐的那屏风的颜色，赞道：这衣裳好看！傅恒一笑，看着她如秋水般明亮的眼睛，道：今天又是月圆之夜。多谢夫人置办的螃蟹宴，肥美新鲜，大家都吃得开怀开心，那酒也好，安儿回宫时还在大赞。

皇帝所自夸的屏风是一款素净的木包锦边嵌纸织字围屏。屏面以极细的浅雪青色纸丝编织而成，边框以淡雅色的彩锦包镶，纸织工艺为福建永春州所特有，已有近千年的历史。屏风一人多高，共十二扇，屏心上是皇帝御笔题行书七言律诗一首，共十二首，由右向左依次为：《夏日瀛台作》、《喜晴》、《曝书》、《秋日郊行》、《七夕后一日立秋》、《琼华楼对雨》、《秋夜泛月》、《青龙桥晓行》、《野景》、《闻雁》、《盘山怀古》、《冬夜遣兴》。收到之时，她便对傅恒说，皇帝这是趁机夹带私货，硬要将自己写的诗下发春和园。

璎珞坐起身来，卷起宣纸，放在一张绣墩上，打开粥罐，将里面的桂圆粥舀在一只小碗里，递给傅恒，一边笑道：我说吧，宜宾杂粮酒好喝，小全子惯会孝敬。宜宾的古窖池建于洪武年间，当时生产宋代最为著名的‘姚子雪曲’，就是用荞子、蜀黍、大米、糯米、川南红粮按配方酿造出的一种味醇浓厚的杂粮酒。我倒是怕今晚上隆儿吃多了蟹要拉肚子，珍珠说晚上叫他喝点儿姜汤再睡。

傅恒点点头，坐在绣墩上，喝了粥，放了碗，用蓝釉冰纹金钟杯漱了口，香巾擦了嘴，转头看了看天上的明月，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璎珞知道他在为姐姐容音，甚至高贵妃和那拉氏感慨，于是又笑：婵娟是没有的，璎珞倒是在，少爷，我要审你！说着躺回藤凳上。傅恒也坐到凳沿儿上，挑眉诧异地看着她，璎珞点着他的鼻子道：你一直瞒着我。傅恒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便问道：什么事？我何曾有事瞒着你？璎珞斜睨着他，道：你再想想，往宫墙里想，宫墙里的事你总瞒着我。傅恒听她这么说，知道她在说当年纯妃钟情自己的事，但二人已经多年未提那事，便道：没有。

璎珞直摇头。傅恒又想了一会儿，还是想不出。便俯下身去抱着璎珞，道：你告诉我。璎珞还是不说，傅恒便开始揉弄，璎珞觉得酥痒难当，笑喘不停，于是道：好好好，我说！我说！

傅恒于是放开了她，也上了藤凳，再将她搂在怀里。璎珞凑到他耳边悄声说道：沉壁心里原来那个人。傅恒看着她，眼里精光闪烁。璎珞笑道：想问我怎么知道的？傅恒点点头。璎珞用手指撩他的右腮，然后道：爱莎告诉我的。傅恒叹息了一声，道：她为什么会告诉你？璎珞道：我觉得她定然知道，她告诉我很多沉壁的事，但我问她这个问题，她却一直不告诉我，我便知道了。傅恒笑起来，刮她的鼻子，道：原来她并没有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