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前对于苏峻杀郑林之事,一直存疑,就是因为找不到苏子高这么干的理由。原本疑心王贡攀诬,但再想想,以王子赐之能,若想陷害苏峻,一定会编造更易为人采信的理由啊;即便他就硬编苏峻杀郑林之事了,也理当堆砌更为严密的逻辑关系和证据啊。越是连王贡都语焉不详,其实就越有可能是事实。
苏峻信中所言,倒是都说得通,郑林这票腐儒会含糊华夷之辨,本在裴该意料之内。大儒又怎么了?大儒借用圣人之言,为自己的污烂行为背书之事,从来史不绝书啊。王肃也是大儒,为了斗倒郑学,他就公然学术造假;范隆也是大儒,直接就出仕胡汉了……
关键这年月的华夷之辨、晋戎之别,还并没有深入人心,民族主义思潮尚未泛起;加上刘渊打着复汉的旗号,一方面尊刘禅为先帝,一方面又礼敬儒者,也往往使士人并不目之为外族,跟随者还想为胡汉找承天景命的理由,不跟的只是目之为篡逆罢了。
即便在原本的历史上,后来刘曜干脆撕掉了假面具,改国号为赵,尊祖冒顿单于,那些已经附胡的儒者也没见谁愤然辞官而去嘛。
再往后,契丹占幽云、女真夺中原,乃至蒙古、满洲窃取神器,都不知道有多少士人一副大义凛然之貌就甘心为奴去了,曲阜孔家更是连鬼子来了都开门恭迎的……当然不可否认,其中部分降胡的士人是因见旧朝不可守,想谋天下太平,以为可以导夷变华,出发点不能说太糟。但唯如此,则更具迷惑性、欺骗性,因为裴该有比旁人多两千年的历史经验,他明白那压根儿就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以寡族而统巨族,除非你彻底融合进了巨族里去,纯用巨族旧政,否则是不可能真正天下太平的——若想以夷变夏,同样无可建功。但寡族若不能保有一定的特殊性,怎可能压制得住巨族啊?谁肯放着主子不当,愿意泯然大众?苻坚想要以氐人为基础混同百族,结果身死国灭;真金想要彻底汉化,被他老子按在地上摩擦,终于郁郁而早夭;契丹以降,直到满清,凡是能够政权相对稳固的,莫不两用其政——就仿佛如今的胡汉一般。
唯独接近成功的,只有一个拓跋宏,但旧势力反复倒算,前有“六镇之乱”(真说不上起义),后有高氏、宇文氏的倒退,纷乱多年,直到杨、李执政,才算是彻底完成了鲜卑的内融。但那能算是胡人之功吗?不还是巨族吃掉了寡族?
所以裴该才要提前把“民族主义”的理念宣之于众,首先从自家部属、军队开始,灌输一套完整的、自洽的、合乎逻辑,且不至于沦为极端民族主义和排外主义的华夷之论。但这条道路无疑是漫长的,坎坷的,裴该知道,即便自己幕中诸将吏,内心并不以为然的依旧不在少数,只是因为此论有利于裴氏集团的内部凝聚力,所以他们才暂时接受而已。
相反,底层民众,包括普通士兵,倒更容易接受裴该的新理论,原因也很简单,他们本来就是白纸一张,方便描画嘛。
可是没想到士人出身的苏峻,竟然会因为理念之争,对郑林起了杀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裴该对此颇感欣慰。当然啦,郑林不算有罪,无罪而杀,苏子高未免太过跋扈、放肆了。但裴该作为现代人的那一面,对此事的恼恨,很快就被作为政治生物的那一面所压倒了。苏峻的捷报在此之前就已经送到了长安,则自家正寄望他在东方有更大的战果,实不能因此“小事”而苛责之啊。
若在太平时节,裴该必然是饶不了苏峻的,但乱世之中,也只得无奈地从权了。关键裴该并没有把一名大儒——即便是郑玄子孙——的性命,看得比普通老百姓要重太多。
估计裴嶷等人不会这么想,故而裴该并未把苏峻来信内容泄露第三者知道。他只是召来送信人,单独询问相关情况,得出的结论与苏峻信中所言符合若契——因为苏峻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杀人动机何在,就连他的亲信也未必清楚——由此便基本上相信了。
于是复信给苏子高,先申斥一番,说你不当擅杀,难道视我之军法为无物吗?然后又提醒他,碰到郑林这路糊涂蛋,你就应该押送长安来,让我组织人手将其谬言彻底驳倒,如此才能厚风俗、正人心,你直接给杀了,那不是让同类士人糊涂一辈子吗?“汝何等之鲁莽、操切,全无大将之风也!”
但是最后,他还是表示原谅了苏峻,希望苏峻能够知耻而后勇,继续为国效力,在东方取得更大的成果——“卿今既定城阳、东莱,乃可进取长广,积粮、募兵以厚其势,将来可一举而下广固,殄灭丑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