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峤没太在意,一则裴该素来待下亲厚,他早有所知;二则估摸着裴公大概是因为才刚冒了句粗口,遭到自己顶撞,故此特以此举相示——不是笼络游子远,可能是做给我看的吧……
游遐却是受宠若惊,赶紧俯身:“微末之身,不当裴公如此看重。”
裴该笑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卿非庶民,本儒生也,我一时不察,使卿沦落蒿莱之中,特此致歉耳。”其实他这是假话,裴该从来一视同仁,还真不会对什么世家、儒生有特殊的好感,但要不这么说,没法解释自己刚才一时冲动的行为啊,你凭啥看重这么个从来没做过官,还刚从屯垦营里被发掘出来的家伙呢?
再者说了,即便游子远从前做过官,以其家世、年齿,最多千石,跟裴该还是差得十万八千里远。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要不给点儿解释,对方心里反而会犯嘀咕,甚而就此谨惕起来哪。
游遐说了:“我寄身于坞堡之中,知道行藏者寥寥无几,合当受难——此非裴公或幕下将吏之过也。”
裴该就问了:“卿可愿辅佐于我,安定社稷否?既知我督朔州,何不与看守将吏明言,投效于我?”
游遐拱手道:“裴公军行神速,吾方警醒,已陷囹圄,尚不知将徙往何处,是以不敢言。”这也只是客套话罢了,实际情况是:你说你是读书人,想要投效裴该,看守的徐州兵真会搭理吗?他自己都未必能够亲见裴该,怎么给你通传?若非今日殷峤奉命去募兵,按照裴该的嘱托,先开个万人大会,告之于众,以安民心,说不定游子远就会埋没于田垄之上,甚至劳累而亡了……
裴该知道游遐所言只是敷衍罢了,也不点破,随手指向书案上自己一直在研究的关中地图,问游遐道:“卿为大荔人,闻通周边地理,不知今胡军来攻,我当如何抵御啊?”
游遐这段时间消息闭塞,只知道胡军来了又走了,然后裴该率领徐州军收复了大荔,具体缘由何在,他是一头雾水啊。于是只得含糊地回答说:“大荔城北,约五十里皆为平原,沃土良田,为关中佳处。然再北则地势逐级上升,胡若自北而来,可呈高屋建瓴之势,王师唯退守大荔,别无守御之策……除非,能在梁山诸孔道前构筑坚垒,使胡不得而前……”
裴该微微皱眉:“此事不易为……我才到冯翊,不足一月,而胡寇将大举来攻,前确命将前至梁山,然若无三四个月,堡垒必然难成。”
游遐就问了:“不知胡军与王师众寡如何?”
裴该笑笑,竟然实言以告:“刘曜所部,恐不下十万之众,我军止两万耳。”
游遐沉吟少顷,拱一拱手:“某有一言,不知是否当讲。”
“可直言无妨。”
“裴公不当到冯翊来,”游遐尽量使自己的态度显得恭敬,但说话却一点也不客气,“当率所部徐州劲卒,会合麴大将军,退守渭南,倚水为险,始可抵御胡寇。冯翊为秦汉腹心之地,旧日繁盛无比,今却日渐衰败,且经兵燹、劫掠,户口十不存一,仓廪粮秣无余,不知裴公所图者何,而要受命来复冯翊啊?”
我听说过你裴文约,你爹是前朝名臣裴頠,你家为河东闻喜裴氏,高名一时无两,且如今你又被加了侍中之号,那干嘛不留在长安城里享福——好吧,其实也无福可享,但多少安全一点儿吧——偏要跑到这片已经荒弃的土地上来?你不想来,索綝、麴允他们能逼得动你吗?你图的究竟是啥啊?
裴该微微而笑,语气和缓地说道:“关中精华,半在冯翊,若冯翊失,长安折其一翼,形若孤雁,安能长久?我所图者,并非大荔府库中存底的钱粮,也非统督一州之虚荣;所虑长安不守,天子蒙尘,所惜中国土地沦于夷狄之手,百姓膏于锋锷,贱为牧奴。故所图先御胡,后破胡,重造社稷,晋戎得安耳。安能退守渭水,受制于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