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想象中,祖逖应该是一条魁梧大汉,高身量、黑脸膛,就算不跟猛张飞似的满腮虬髯,那也得有一部威风凜凜的黑胡须才对。可是眼前这个祖逖,不过中等身量,看上去未见得有多魁伟,而且满面风霜之色,鬓角星星点点,花白的胡须疏疏落落——分明是一位老人家嘛。
这是因为在裴该的印象里,还是那个天不亮听到鸡叫就起身舞剑的青年俊才,却不想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其实祖逖比王导还大十岁呢,如今已过不惑之年,在这个时代,就算是一只脚已经迈进棺材里去了,加之多年来颠沛流离,还怎么可能维持壮年人的相貌和精神?
王导是见过祖逖的,来到面前后率先行礼:“士稚别来无恙啊?”
祖逖皮笑肉不笑地还礼,然后略退一步,伸手指指侧面一条汉子:“此舍弟士少也。”那汉子面对王导,腰躬得相当之低,自我介绍说:“成皋令祖约。”因为名位太低,所以不敢跟哥哥似的,与王导平礼相见。
等祖约抬起头来,目光正好与王导身旁的裴该相接触,不禁微微一愕。裴该朝他笑笑,心说你要不发怔,估计我还瞧不出来——这双大眼睛,不正是昨晚那名领头的,还跟我搭过话的强盗所有么?
王导随即给介绍裴该:“此裴文约也。”裴该朝祖氏兄弟作揖,口称:“见过祖徐州、祖令。”这是因为祖逖在去年曾被司马睿任命为徐州刺史。
祖逖上下打量裴该几眼,微微而笑:“得非‘典牧’君乎?”裴该点头:“不想祖徐州也听闻过区区的浑名。北客南来,南人往往为制雅号,阁下若入建邺,自然也会得着此等浑名的。”
祖逖“哦”了一声,随口问道:“不知彼等会唤我为何?”裴该一挑眉毛,笑得很灿烂:“或为——‘南塘盗’?”
“文约休得妄言!”王导赶紧呵斥裴该,然后向祖逖介绍庾亮。等庾亮也跟祖氏兄弟见过了礼,祖逖就一摆手,将众人引入庄中。
这庄子也不过几十户人家而已,祖氏寄居在最大一所宅院当中,土墙不圬,木栋不漆,顶盖茅草,院子里还有老母鸡领着一溜小鸡崽儿在散步……王导见了直皱眉头,就问:“士稚故俭薄,亦不当居于这般所在,何不进城,导当扫榻相迎。”
可是等进了大堂,王、庾二人却全都惊了,只见简陋昏暗的堂上竟然摆着好几堆裘皮服装、丝绸被面,几案上则散摞着不少的珍珠、翡翠,金银首饰……王导斜眼一瞥裴该,那意思:竟然被你给猜中了!
随即就指着那些东西,板起脸来问祖逖:“士稚,此物从何而来?”
祖逖丝毫也没有不好意思,随便一摆手,请来客坐下,然后回答道:“昨夜舍弟自南塘取来——茂弘何必明知故问?”
王导皱着眉头,瞥了一眼对面的祖约,沉声道:“令弟也是宦门之后、国家官吏,岂可为此盗贼之行?”祖逖严肃地点一点头:“正是,卿等来时,我正在训斥舍弟……”
没等王导反应过来,祖逖就又转向祖约:“如何,王茂弘亦责备汝,难道我说错了么?那些衣衫还则罢了,可以御寒,至于珍珠、翡翠,饥不能食,抢来何用?汝是宦门之后、国家官吏,怎么眼界如此之浅,见些妇人头面便起贪心么?我等初来江东,即欲变卖,亦不知哪里去找门路啊!”
祖约躬身致歉:“是弟之过也,兄长且息愠怒——今夜再往南塘一行,绝不取那些无用之物了……”
王导和庾亮听这哥儿俩一唱一和,都惊得目瞪口呆。庾亮先反应过来,眉毛一竖,就要拍案而起,王导跟他是布衣之交,非常稔熟,及时一伸胳膊,攥住了庾亮的手腕,随即轻轻摇头,示意他稍安毋躁。
就见祖逖突然间转过头来,面向裴该,口称:“‘典牧’君。”裴该一拱手:“不敢称君,未知徐州有何见教?”
“卿昨夜与舍弟言,能叫开南篱门,欲引舍弟往乌衣巷去抢掠,此言可真么?”
王导、庾亮各自皱眉,望向裴该。裴该面不改色地否认道:“哪有此事?”
祖逖把身体朝前方略略一倾,双目如电,凝视着裴该:“难道是舍弟欺我?”
裴该毫无畏惧地与之对视——面对张宾那双刀子眼我都不怕,何况是你?你若生得再威风一些,或者年轻个二十岁,还则罢了,就如今这副老农相,再怎么瞪眼也不可怕啊——缓缓地回答道:“想是令弟听岔了,我未言引彼等劫掠乌衣巷……”随即斜眼一瞟庾亮:“如庾元规家住何处,便不晓得。我所识者,唯王茂弘府上耳,故云要引彼等去掠茂弘。”不等王导也朝他瞪眼,裴该先狠狠地摇头,又长长地叹息:“惜哉,令弟胆怯,只敢劫掠布衣之家,而不敢冒犯王侯之宅。盗而有道,可纵横天下;贼而无胆,便无足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