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记忆碎片

勒胡马 赤军 2016 字 2022-10-31

他的心一直提在嗓子眼里,因为知道自己想要偷出胡营的成功几率相当之低。刚才之所以能够一击得手,是因为老牧奴饮酒大醉,虽然从梦中惊觉,却还没能很快清醒过来;如今若是当面撞见几名彻底清醒的胡兵,就自己这孱弱的身体,又能打得过谁?恐怕就连同归于尽都是奢望吧。

不过再一想,若真是难以逃脱,反正有匕首在握,还不如直接反过手来,捅穿了自己的咽喉算了。若是不得求生,那就干脆求死,也免得被胡人拷问出那妇人来——虽说自己下定决心,绝不会牵累到那妇人,但这具躯体并没有遭受酷刑的经验,还是别对自己的意志力报有太大期望为好。

这一有了死的觉悟,脚步反倒变得轻快起来,头脑也格外清醒,再无旁骛,一门心思躲避不时巡行而过的哨兵。今日正如裴该所想,东海王世子司马毘的华贵马车上不但装载了数量惊人的财货,甚至还莫名其妙地装了几十坛美酒——若无好酒佐餐,王世子根本就不可能捱得过计划中漫长的旅程啊——蘷安缴获这些美酒以后,便即酬答士卒,几乎人人有份,全都给分了。故此就连哨兵也难免带了三分酒意,再加上被迫分出不少人手来看管新掳获的晋人,以及根本没料想到营内还有人敢逃跑,警惕性大降,竟然被裴该一路有惊无险地蹩到了营地的一角。

他在黄昏扎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个方向,距离囚禁自己的马厩最近,不过一条浅浅的壕沟和几道拒马而已。拒马终究不是砦栅,并不连贯,好方便随时打开通路,以利守军发起反攻——究其实质,这些简陋的措施只防夜袭,胡兵对晋兵从来轻视,根本就没有据营而守的打算。

越是接近成功,裴该越是不敢大意,找到一片火光难及的昏黑的地域,几乎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才爬出了拒马阵,进而又翻过了壕沟。但即便暂时脱离了胡营,他也不敢直起腰来,仍然佝偻着身子,就象一只受惊的野兽一般,努力向远方黑暗中奔去。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仿佛黑夜永远没有尽头,而自己也永远不知道疲累似的,直到转过头来,远远的只在地平线上望见一派昏暗的光芒,裴该才终于感觉到骨软筋麻,不禁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身体几乎再也难以动弹,唯有嘴巴张开,胸腔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就连眼前也一阵阵地发黑。

但是裴该反复提醒自己:不能停,坚决不能停步!等到红日再升,石勒和蘷安发现自己逃跑了,一定会派兵出来寻找的,这豫西大地上几乎一马平川,胡人又个个都有坐骑,自己两条腿,难道还跑得赢四只蹄子吗?

自己若也有坐骑就好了……但那只是无意义的奢望罢了,胡马都各有其主,不是自己从厩上牵一匹下来就能放心骑用的——昨日白天妄图跑路,躲入松林,坐骑不是一声呼哨就停了步吗?既吃了亏,怎能不长记性?再说了,真要是牵着马,自己也未必能够顺利遁出胡营……

裴该仔细地考虑了片刻,抬起头来借着朦胧的星光,大致判断了一下方位,最主要的是——找到了洧水的方向。

洧水是中国有记载的最古老的河流之一,《诗经》中即有“溱与洧,方涣涣兮”的诗句。此河发源于河南郡阳城县境内,迤逦流向东南,最终注入颍水。估计胡营的位置是在洧水东岸,洧仓之南,许昌西偏北方向,等到天明之后,他们拔寨启程,是一定会渡洧而西,返回许昌去的。在这种情况下,石勒或许会判断自己往东逃了吧——自己肯定不会跑去许昌啊,为什么要往西?难道想要逃回洛阳去吗?洛阳已是死城,如同司马毘那般出逃之人络绎不绝,相反入洛而自蹈死地的则几乎绝迹。

那自己不如就假装“自蹈死地”好了,置之死地才有可能后生——渡过洧水去,或许对于掩盖自己的足迹有所帮助,而且渡洧后一路向北,也同样可以远离许昌……当然啦,洛阳自己肯定是不会去的。

蓬关应该在许昌东北方向,据那个妇人所说,自己的兄长裴嵩或者裴崇应该就在蓬关。其实裴该的灵魂来自于两千年后,与这具躯体原本的亲眷都毫无亲近感,并没有寻亲访故的意愿,但若就此南下江东,千里迢迢,自己有衣无食,可该怎么孤身一人行走那么漫长的道路呢?即便想要乞讨果腹,中原大地上屡遭兵燹,很多地区数百里都无人烟,就算要饭恐怕也要不着吧?

不如先去蓬关找到那位兄长,然后再劝说他跟自己一起逃往江东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