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朝历代那些算学老祖宗传下来的算经,就他看到的那些书,大多都是一模一样的宗旨:那就是,我只负责提出一个非常疑难的问题,然后提纲挈领地简略提一提解法,然后给你一个答案。至于你看不懂,那是你天赋差,没能力,和我没关系。
那些算经根本就没打算让普通人看懂!于是传到最后,往往就只有两个字——失传。
所以,他虽然明知道张寿的师承有问题,明知道张寿能够在太祖皇帝推广的阿拉伯数字之外,更沿用了一套来历不明的符号体系,明知道葛雍在大包大揽替张寿遮掩,可他还是选择性忽略了这些,因为他隐隐觉察到,这些东西很有用。
皇帝不但把三皇子丢给了张寿去教,自己也在饶有兴致地自学,顺便也好辅导一下两个儿子。此时见陆三郎正摇头摇晃地用天元术的方式,阐述着那道叶孟秋正在解的题目,其中那天元、地元、人元、物元,说得在座宾客无数人眼冒小星星,他就笑了起来。
“好了,高远,你就别拿你擅长的东西欺负我们这些不明所以的宾客了。《葛氏算学新编》我每一卷都看过,虽说其中那些来自异邦的数字符号确实乍一看难以接受和理解,但只要好好运用,那却比算筹,比那些天元地元人元物元之类的表述要简单易懂得多!”
“这位大人此言差矣!”
叶孟秋身边,一个正紧蹙眉头翻看手中那一卷习题簿册的中年人陡然抬头,沉声说道:“正如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同理可证,夷狄之算学,不如诸夏之算学远矣……”
这一次,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张寿的哂然一笑打断了:“这位先生……我姑且敬你年长,称你一声先生。你这是断章取义,曲解圣人之言。圣人言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那是因为夷狄无礼,因而虽有君长,却不如诸夏虽亡,礼仪犹存。”
“然则如今说的不是礼,而是术数。”张寿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地说,“术数的进步,并不仅仅关乎它自身,而是关系到历法准确与否,关系到日月盈亏,星象运转是否能推算准确,关系到大河水文,治水漕运是否便利,关系到国库盈余,账册收支是否平衡。”
“元时的天元术和四元术,难道不曾胜过前朝历代大家?可如今,推崇唐时王孝通的这位小公子,是否能解得出《缉古算经》中的一元三次方程?当然,在缉古算经当中,应该不是这么一个叫法,想来你等通读此书,该知道是何名。而你能解出,又需要多少时间?”
“如今四书五经深入人心,纵使七岁蒙童,也能说几句子曰诗云,然则从前那些算学大家的书,放眼天下,几人能懂?”
“《缀术》失传;《夏侯阳算经》失传;《五经算术》若不是太祖皇帝命人重新访求抄录,险些失传;这还是曾经名列算经十书的书。而元时的《四元玉鉴》、《测圆海镜》等等,也是太祖皇帝得葛太师先祖举荐后推广,但后来一度禁天文术数,民间几乎已经失传。”
“如今虽然已经开禁,但寻常士人看不懂,书坊赚不到钱不肯列印,因为根本没几个人愿意买,而宫中书库束之高阁,真正有心想要研读算经的士人,甚至根本就找不到一本像样的算经。所以,这不仅仅是曲高和寡的问题!”
“这位先生刚刚既然翻过陆高远用天元术的方法阐述的习题,我倒想问问,你能解其中几题?”
见自己连珠炮似的问题把那中年人问得作声不得,张寿这才长叹一声道:“从秦汉到魏晋南北朝再到隋唐,失传了无数的书,但那还情有可原,因为那时候书更多都是靠手抄,而不是靠印。”
“直到唐后期雕版印刷渐多,到了宋时,更有活字,以至于书坊大兴,平民百姓也能买得起书,而在这种时候,那些青史留名的算学大家,明明有著作传世,最终却书稿失传,这是不是已经在警醒我等后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