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本初之起,非只是他四世三公,更重要的乃是兄长起的更快!”灯火下,坐在榻上的公孙越扶膝正色而言。“兄长本是天下名将,隐隐有不可胜之姿态,而一朝覆灭董卓,坐拥幽、并、司、冀二十余郡国,并附属凉州,还握有天子,并于未央宫前喝问天下……那个时候,固然是天下割据大局已成,但大势却其实是在兄长身上的,其余诸侯,包括袁本初,都并不成气候,也并无人能动摇兄长天下至强的姿态!但也偏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袁本初居然疾速横扫青兖,然后又轻易过河北取河北六郡,以至于其人居然能轻松握有如今这般实力,形成两强割据之局……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因为这天下有不知道多少人对兄长未央宫前之言语心怀畏惧,或者干脆只是不满,所以便簇拥着天下诸侯中最合适也是最有希望那个与兄长掰一掰腕子。”公孙越愈发严肃。“所以协助袁绍抵抗兄长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袁术,而是这世间不满或畏惧兄长将天下板荡的责任推给世族、豪强的那些人。”
“说的好。”烛火之下,公孙珣看着自己的这个族弟,难得欣慰。“阿越能说出今日这番道理,果然是可以托付大任了……你说的不错,我与袁绍之争,固然是英雄乱世并起,共争天下。但何尝不是天下间还有不少人不服我,不愿从我,所以纷纷推波助澜?”
“但是……”公孙越忽然感到疑惑起来。“兄长既然早就知道明白这个道理,又何必非在未央宫前说出这番话来呢?若是当时不知后果,那袁绍都开始兼并青兖了,为何还要在三辅强行度田呢?为什么不缓一缓呢?缓一缓,装一装,这天下岂不是手到擒来?”
“这是两个问题。”公孙珣微笑相对。“前一问好答,未央宫东阙前,我打断天使之时,其实尚未想好要说什么,但既然立在了宫前,看着满朝公卿,却是忽然明白自己该说什么了……所谓情不自禁,怒从中来,十余载所见所闻所感所思,外加十万大军在城外为倚仗,便终于再无顾忌。”
公孙越缓缓颔首。
“至于后来坐视袁绍作大,不做转圜……”公孙珣渐渐冷笑起来。“阿越,我再与你说一件别的事情,你可知道,早在出兵之前,我固然是不可能想到未央宫前喝问天下那一出,但却早已经预想到是袁本初要先崛起,为我当先之敌,也早想到他会来河北,来邯郸与我交战……”
“兄长是故意放纵?”公孙越陡然变色。“然后希冀于战场相对,一战而清理彼辈,省的日后行事艰难?”
“差不多吧!”公孙珣嗤笑一声。“我既然隐隐有些鞭笞天下的志向,便也知道,欲为此志,此行必然坎坷,如何不会早做准备?而且阿越可知道,正如今日与袁绍之争,非是两家两姓相对,乃是反对我志向之人合力阻我;那将来,必然还有自存志向之人因为道路分叉而与我拼死相争;再将来,我们腹心之中也一定还会有碍于大势从我,却心中不服之人暗中逆我志向,然后再起波澜……这些,本就是免不了的。”
“如此决战,居然不止一次?”公孙越一时恍惚。“而且将来说不定还有内忧?”
“这是自然。”公孙珣收回笑意,侧倚在榻上,显得有些百无聊赖起来,却是随手指向东面太行山方向。“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我说的我的志向是对的,凭什么?谁信?所以注定只能用刀剑来做过一场。而且,我也早就知道,自己涤荡天下、镇压豪强、解构世族的志向其实是在逆时而行,注定艰难,所以也曾一度犹豫,要不要就此罢了,取了天下,做个周文王,有何不好?或者干脆只是伊尹、周公也不错吧?但未央宫前一番话说出来,心下反而坦荡,再无犹疑。阿越还记得我在当日便发出那番《求贤令》吗?”
“自然记得。”
“那固然是表明姿态的一种方式,但何尝不是我知道前路坎坷,真心渴求同志呢?”公孙珣感慨而言。“当然我也知道,这种同志恐怕除了自幼教授我一些事情的母亲之外,世间可能并无二人,所以我并不指望身边能聚集多少同志,然后同心协力……君臣之义也罢,为我用名利禄位所购也好,只要有人愿意助我一臂之力,随我走下去,我便已经知足了。”
公孙越闻言一时不语,却终于是恳切而言:“兄长……你我之间本不该再言什么效忠追随之语,但兄长既然难得托出心腹之言,我也只能专程说一次了……你与婶娘的那些道理,我听过一些,但着实只是半懂,可是我自幼追随兄长,莫说是兄长心存的可能确实是一些拨乱反正的大志向,是真正的道理,便是倒行逆施,我也一定会随兄长一路到底,至死方休的!”
言罢,公孙越便在塌上正色大礼相对,以至于俯身投塌。
“不至于如此姿态。”公孙珣见状先是在榻上扶起对方,然后却又摇头嗤笑不止。“只是兄弟闲话而已。而且再说了,从今日来看,大局终究在我,最起码现在袁本初尚未超出我的盘算……将来事成,这天下人想来也会渐渐懂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