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到后宫,石勒不禁对程后叹息道:“昔在宁平城下,我坐帐中,晋之王公大臣环拜于外,就中也有裴文约……不想十年之间,天地更换,他倒在洛阳城内安坐。然我岂肯往拜啊?死,易事耳,降主之名,绝不可担!”
但随即他也垂泣道:“我纵横半生,王公也杀过了,天子也做过了,虽死又有何憾?大丈夫轰轰烈烈而生,复轰轰烈烈而死,天福也!只可惜汝等亦必随我而死……”
随即连连跺脚,说:“悔昔日不杀裴该,复不听右侯之言,我死可为后人之戒——敌之忠臣,我之寇仇,不可留也!”
然而这等颓唐之态、失望之语,石勒只肯在妻儿面前发泄一二,而面对臣工、将卒之时,却始终昂头挺胸,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并且随着战事的胶着,石勒也逐渐觉得,赵未必遽亡,我亦未必遽死——只要能够守住襄国,暂时逼退祖逖,或许真有重定幽、冀的机会,亦未可知啊。
幽、冀两州,目前理论上仍属赵国所有,但国家机器已经彻底运转不灵了,流民遍道、盗贼纷起,冀州大概超过一半城池,幽州也有三成左右的城池,全都无人管治,即便剩下的城邑,赵兵也只能闭门谨守而已,就连近郊乡、亭都无力也不敢履足。要把如此混乱的局面在短时间内重新镇定下来,使民众、土地可为自家所用,绝非一件轻松之事。千头万绪,困难重重,就连石勒本人偶尔想起来,都会觉得脑仁儿疼。
难吗?肯定是很难的,但石勒自己给自己打气——再难还能难过昔日我等唯一二十骑,从汲桑而投公师藩之时吗?
但那终究是后话了,首先必须得牢固地守住襄国城,且待华人先撤,日后事,可再作筹谋——可惜张宾已经不在了!因而石勒领着蘷安、孔苌、王阳等将,谨守城池,以待华军疲惫或粮尽而退。
且说这一日晨起,他觉得脑袋有些发蒙,身子有些发沉,欲召御医前来诊治,却报宫廷医者都是赵人,早在一个多月前就陆续出城落跑了……郭敖闻讯,便推荐自己营中的医生简道简至繁来为石勒看诊。
石勒上下端详简道,依稀认得,便问:“卿昔曾投我而入‘君子营’中,可是么?”简道叩首道:“诚如陛下所言。”石勒随口又问道:“则卿投效既早,又懂医术,为何今日才是军中一小吏啊?”
简道当即回复道:“为臣不肯依附程仆射,乃至沉沦下僚,无望升迁……”
这话半真半假——简至繁本身没啥本事,即便懂点儿医术,也没法跟正经御医相提并论,别说程遐了,就连张宾、徐光等人都不怎么瞧得起他,即便他想贴上去依附,那也得人家肯搭理啊。然而简道投羯已在十年以上,当初“君子营”中,便常可见其身影,按道理来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光熬资历,就够升任郡县之职了吧。
只是程遐、张敬、徐光等各植党羽,所要安插的人实在太多,谁会想得起一个毫无用处的简至繁来呢?
徐光曾经一度被程遐斥之于外,张敬则唯程遐之命是听,故此前些年执赵政的文臣,以程子远为尊,则简至繁当然会把不得升迁的怨气,全都归之于程遐了。如今程遐被迫出外,不在朝中,他正好在石勒面前告上那厮一状。
石勒也不禁慨叹道:“都是程遐误朕……朕若专任右……太傅,何至于此!”
简道胆子本小,捅了程遐一刀后,便不敢再鼓唇舌,赶紧上前去给石勒把脉。完了说:“陛下不过小染风寒而已,但安养贵体,微臣再开几剂汤药,五日后便可痊愈。只是今日风大,陛下不宜再出宫登城去了。”
简道自去写方不提,石勒则急召蘷安来,说我偶染风寒,听说今日风大,就不上城去了,城守之事,一以委之爱卿。随即又问:“华寇仍旧以投石机,妄图破我城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