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垂首捻须,沉吟不语。
他原本的想法,当然是等灭掉了石勒再说,到时候是以权臣之姿与司马氏共天下,还是更进一步,可以因应形势变化,再作筹谋。主要是后世抗战的教训太深刻了,倘若两党可以早早携手对日,倘若花生米在抗战最危急的关头没有延续“攘外必先安内”的旧思路,说不定牺牲还不至于那么惨烈。
所以在外敌未灭之前,他本不想在内部再制造什么矛盾。
然而裴通今日的分析,却也头头是道啊。如今裴、祖尚可以配合无间,是因为外敌在侧,倘若外敌殄灭,而祖家军又尽取幽、冀等地,权力的争斗必将提上议事日程——裴该虽信祖逖,却不可能完全信任祖家势力,尤其是祖、荀很有可能合流。封建时代,想要建立联合政府,无异于天方夜谭,到时候长安、洛阳、建康三大势力必然分裂,则兵连祸结,又不知当何日止息了。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口号很响亮,可惜也只能是口号罢了。尤其在这个年代,民族主义尚未深入人心,魏、蜀、吴的分裂也不过半个世纪之前的事情,则想要万方一心,重铸大一统王朝的中国,同胞之间的厮杀总是难以避免的。
裴该的理想很美好,然而现实却太残酷——不能执著于美好理想的,是庸人;不能认清现实本质的,是愚夫。
那么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才好呢?裴该真的厌恶这个时代,这个愚昧的、松散的封建时代!只是身在其中,仅仅靠厌恶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而变革也非一蹴可就。
最终,他只是徐徐地说道:“祖士稚方于荥阳御羯,胜算颇大,一旦羯势退去,不但难以复来,且祖士稚可以趁胜而进,直取襄国。当是时也,我若于其后掣肘,岂是丈夫所为?”
裴通答道:“正因如此,阿兄才更当顺天应人啊。”
裴该一皱眉头:“此言何意?”
裴通解释道:“如弟先前所言,若使祖氏灭羯而尽得河北,则中原两分之势不可避免。阿兄可掣肘之,使其不能立功,反致丧败,然后东归洛阳,收其余烬,与羯贼继战,则功归阿兄,祖氏无能为也……”
裴该面色一沉,正待辩驳,裴通却难得强硬地一摆手,阻止他开口,然后继续说道:“然而阿兄光风霁月,不肯为此宵小之行,则欲使灭羯后中原顺利一统,不再分裂,唯有顺天应人。司马氏威望已堕,不可复振,势不能止天下之三分;倘若易以阿兄,有灭胡之威势,得天下之人望,复强兵在手,将云士雨,可得祖氏为臣——则其臣即灭羯,乃可凌驾于其君乎?自然中原为一,复遣一使至凉州,张氏束手,发一旅入蜀地,巴氐为擒,所余江南,不足为虑也。
“唯此,始能使天下早归静谧,而士卒少殁于阵上,百姓少填于沟壑。阿兄,太平是杀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
裴该蹙眉道:“祖氏岂肯为我之臣?!”
裴通道:“祖公方战于荥阳,倘若阿兄从后掣肘,则彼必不肯为臣。然若顺天应人,祖氏或可说也。”
裴该摇头道:“此事却难,却难……”开什么玩笑,又想篡夺晋政,又想让祖逖拱手称臣,世上哪儿有那么简单的事情啊?即便祖士稚跟我似的,也对司马家皇权不大感冒,他如今名位、实力只差我一步,哪儿那么容易拜伏在我脚前啊。终究我跟他的关系是盟友,原本就并非主从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