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强要推动整个社会翻天覆地的大改革,往小了说,人心悖离,或将导致身死族灭,往大了说,很可能再掀起新一轮的动乱……
基于此种矛盾心理,他才不如裴嶷所寄望的,于帝位也去争上一争,而打算顺应时势。若为时势所迫,恐怕欲不进身而不可得矣——比如此前的王莽;但若时势不到,强取亦足招祸——比如此后的袁项城。
然而今日在裴柏之侧,裴桐代表整个裴氏一族,集体发声,言辞虽然温婉,却仿佛是拿根鞭子在朝裴该背上抽,逼他前进一般。裴该内心翻覆,憋了一肚子的话,无人可以倾诉,实在难挨,思来想去,我不如跟行之说道说道,吐吐苦水吧。
裴通裴行之,可以说是裴该穿来此世后,所见到的第一个亲族男子——女性自然以裴妃为先,然后在江南又见到了另一位姑母卫门裴氏;至于裴嗣、裴常父子,则血缘过疏,毫无感觉——昔在临淮相谈,小年轻肚子里还是有一点儿货色的。且如今裴通外放为闻喜县令,跟关中诸裴往来自然较疏,有可能跟裴嶷他们不是彻底的一条心,而自己似乎也不必担忧,那小子一转眼就把自己的想法密报给裴嶷知道……
裴该夤夜召来裴通,先问问闻喜县内的状况,继而表态,想把裴通带回长安去——“卿以本籍,出为县令,实乃权宜之计,不可久任,以免遭人讪谤啊。”
裴通拱手答道:“县内诸事,渐已理顺,最迟明春,便可不负明公所托——还请期以明岁。”
裴该点点头,随即笑道:“此非公廨,我兄弟交言,何必如此称呼?但如昔在临淮之时,呼我为兄可也。”
裴通趁机就顺着裴该的话头,回溯往事:“囊昔愚弟奉命出使徐方,见兄于临淮,还望兄能够‘摇撼天下’,然今阿兄所建伟业,又何止‘摇撼’二字啊?天下之半,俱在兄之掌握,假以时日,另一半也不可逃,当尽为阿兄所有……”
裴该正色道:“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何言为我所有啊?”
裴通顺杆朝上爬:“阿兄也知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则为何不肯顺从天下人之所望呢?”
裴该心说你倒干脆,直接就想把窗户纸给捅破了。他憋了一肚子的话,却又感觉无从说起,只得暂顾左右而言他:“行之自离长安,与父、叔,及兄弟辈,可有书信往来啊?”
裴通拱手答道:“自有书信,多言族内之事。”说着话咧嘴一笑:“家父还欲于闻喜重置产业,以期老归乡梓,则其所见甚浅,不如文冀叔父多矣。”不等裴该反应过来——或者跟他一起嘲笑裴粹,或者责备他不应该背后说老爹的坏话——就紧赶着又道:“然父、叔及诸兄究竟作何等筹划,愚弟虽未参与,也是心中洞明的。”
首先撇清,不管他们在搞什么,都没我啥事儿,我是老实人;其后又委婉地说明,大家伙儿都希望十三兄你可以更进一步啊,关中之裴是如此,闻喜之裴也如此,我在内心深处,那自然也是赞成其事的。
裴该不禁笑起来了:“行之胡须渐长,而口舌亦渐能,不愧卿之表字了。”
裴通自行之,这个“行”字既是行走之意,也可以指代外交行为——古之外交官,即名为“行人”——所以裴该才说,你越发能说了,很有外交官的潜质嘛。
裴通摇头道:“弟哪懂什么折冲樽俎、纵横捭阖之道啊?即在阿兄面前,便不知当如何设言,方能明辨阿兄心意,以为阿兄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