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初刘隗跑了趟长安,得到裴该的支持,也就等于得到了朝廷的支持,返归江左之后,便援引刁协,一改王导、顾荣等人的旧政。但是刁玄亮此前并不显山露水,等到一朝权在手,却比刘隗更加激进,不久前竟然建议司马睿,要把江南诸州的僮客全都恢复良民身份。
江左大户,本就富有田产,将很多编户齐民纳为自家奴婢,或者依附农户;等到中原大乱,世族南迁,不但大肆圈占土地,把原本土著大户没能搞破产的那些农户,也都陆陆续续诱引进自家庄园之中,继而北伧南貉同心协力,把南渡的流民也都吃了个七七八八……
不久前刘隗主持梳理户口,清理土地,整顿贡赋,竟愕然发现,登记在册的良家,竟不足武帝时期的三成!这个问题可就严重了,如今司马睿虽然总督江南六州,但土地都是豪门的,士兵都是各家家丁,他没兵没粮,就连自家幕府属吏都快发不出工资来啦!
按照刘隗的意见,应当与王导、王敦等人商议,继续打压江南土著——先拉一帮,打一帮。但刁协却嫌他的手段太过软弱,见效必然迟缓,主张即刻下令,将依附农户全都释放为平民。
刁玄亮说了:“今大司马收复平阳,几殄灭胡贼,羯奴虽在襄国僭号,料亦不能长久。国家终将定而为一,到时候朝廷必问大王江南之事。则若大王于江南唯垂拱而已,却使豪门坐大,赋税难出,朝廷又将如何看待大王啊?倘若以此为借口,罢大王六州都督之任,犹无可怨;若趁机削大王爵、减大王封,如何是好?”
王导听说此事,当场就急了,匆匆跑去劝谏司马睿,却被刁协当场给骂了出去。
刁玄亮生性强悍,向来崇上抑下,常借酒醉之机凌辱同僚,则王导虽然名位不堕,却基本上靠边儿站了,刁协又岂肯轻易假之以辞色啊?
王茂弘不禁黯然,回来就跟同族、亲眷们商议,说象刁协这种搞法,江南非大乱不可,怕是很快就会恢复到大王初渡前的混乱局面啦。到时候朝廷若责问起来,刁、刘固然难辞其咎,可是咱们王家的产业怕也会因此遭受严重破坏啊——如之奈何?
其子王悦就说了:“儿子不恭——我家至于今日,皆为庾元规所害也!”
其实他想说这都是老爹你行差踏错之故,但终究为人子而不便言父之过,所以才把责任全推到了庾亮身上。
其实说白了,琅琊王氏地位的逐渐降低,根由很简单,那就是——恶了裴氏。
裴、王两家原本世代联姻,关系很好,但裴该南渡之后,王导表面上亲近他,实际却处处提防。这是因为裴氏的家门,本比王氏要高,且司马睿礼敬裴妃,又打算重用裴该,这就必然会导致王氏的侧目——南渡侨客,领袖只能有一家,岂能容裴、王共执权柄呢?
裴该自然一心北伐,恢复中原,但是燕雀不知鸿鹄之志,王家人压根儿理解不了,他们以后事前推,只会觉得:全怪咱们当初压制裴文约,不使其遽掌大权,所以他才恼怒而北渡,跑徐州自立山头去了。
王导最初的想法,裴该在徐州未必能够站稳脚跟,恐怕迟早会被贼寇给打回来。彼若归还,战败之将,何敢言勇啊?我就方便收服他啦。而若裴该咬牙硬挺着不归,其根基亦不过江淮之间而已,不会动摇我王氏的权柄。
谁成想裴该不但站住了脚跟,还能约同祖逖,并肩北伐,竟使中原局面瞬间改观。王导这个郁闷啊,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怎么就赢了呢?他怎么就能赢呢?!
因为在王茂弘看来,胡势正炽,中原大局已无彻底扭转希望,只有立足江上,徐徐积聚,或许十年二十年之后,才有北伐的可能性。因此在原本历史上,南渡诸人除了一个祖逖外,没人想过要北伐,司马邺三催四请,他们才让祖逖打头阵,装模作样去江淮之间晃荡了一圈,便即收兵而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