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峻转回头,伸手一拍桌案,喝道:“汝等是什么人?当即回话,不得诳言!”
那个胡人虽然跪着,仪态却很端庄,抬头望着苏峻,面露和煦的微笑。旁边儿的士人急忙拱手道:“禀报将军,我等并非奸细。”抬手一指那名胡人:“此乃释教大德帛尸梨蜜多罗……”
苏峻还没反应过来,钟声却不禁挺起了腰杆,惊愕地问道:“难道是吉友大师?如何来我城阳啊?!”
……
帛尸梨蜜多罗本是西域龟兹国的太子,但在其父去世后,不肯继位,将王座让给了其弟,自己跑去出家做和尚了。
当时有很多天竺僧翻越险峻崇山,抵达西域,传播佛法——其中还有不少经西域进入内地,比方说后来大名鼎鼎的鸠摩罗什和菩提达摩——因此西域各国佛风渐盛。相比之下,中国还是以原始道教为尊,佛教的传播范围和强度都远不可与之同日而语。
龟兹国内尚有一位高僧,也属王族,与帛尸梨蜜多罗同姓——帛,曾经前往北天竺求过法,被龟兹王尊为国师,帛尸梨蜜多罗就拜其门下,精研佛学。后来这位高僧发愿,要前往中土,阐扬释道,便以七十九岁的高龄,于永嘉四年来到洛阳,与公卿交游,名重一时。帛尸梨蜜多罗当时正好有事,没能与老师同行,等一年多以后才匆匆追来,就此导致师徒二人此后的经历南辕北辙,大不相同。
因为很快就发生了“永嘉之乱”,洛阳城破,士庶死散逃亡。先来的高僧先行一步,潜藏草野,南至淮上,不期与石勒部将郭黑略结识,并因郭黑略之荐,而于葛陂跟从了石勒——在这条时间线上,恰好是裴该逃出胡营的十日之后。
这位高僧,便是大名鼎鼎的佛图澄,深得石勒、石虎两代信重,据说享年一百一十七岁……
因此等到帛尸梨蜜多罗抵达洛阳的时候,早已遍寻不到老师的踪迹了,旋因战乱,他也赶紧闪人,一路东行,反复辗转,最终抵达了建康,住于建初寺中。东晋群臣如王导、王敦、庾亮、卞壸、周顗等皆礼敬之,尊为“高座”而不名,桓彝也以“卓朗”为标题,为他写赞。帛尸梨蜜多罗享年八十多岁,圆寂于建康高座寺。
印度佛教从东汉时传入中国,但真正开始兴盛,还在东晋南北朝之时,佛图澄在北,而帛尸梨蜜多罗在南,于此皆有大功焉。
不过在这条时间线上,帛尸梨蜜多罗身在建康,听说中原克复,天子还洛,便即辞别了王导、周顗等人,欲往洛阳一行。王导拉着他的手挽留,说:“今相识者多北归,江左日荒,难道高座也要弃我等而去吗?”
帛尸梨蜜多罗跟佛图澄不同,是没学过中国话的,与人交往全得靠翻译——也就是此刻跪在苏峻堂下那名士人——他在明白了王导的话以后,就笑笑回复道:“信众若水,而我是舟,如今君等不能阻水向北流,那么舟船自然也要顺水而去了。洛阳终是天下之中,天子在焉,我一心弘扬佛法,岂可不往谒呢?”
帛尸梨蜜多罗要奔洛阳去,其实最近便的道路是先溯江而上,到荆州再直向北行,但那就必然会经过王敦的辖地。在这个时间点上,王处仲尚且不识帛尸梨蜜多罗,还常说王导、周顗恐怕是受了那胡僧的蛊惑了,应当把那家伙逮起来——在原本的历史上,他要等前往建康,当面见到帛尸梨蜜多罗,这才“欣振奔,至一面尽虔”。所以帛尸梨蜜多罗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就不从王敦那儿过吧,北上徐方,再徐徐西行可也。
然后这位高僧跟他的翻译走着走着,迷失道路,就跑到姑幕来了。苏峻麾下那些士卒多是乡下土包子,平生未必见到过一个和尚,所以瞧着帛尸梨蜜多罗长相怪异,不似中国人士,不由分说,便把他押来跪见苏峻。
好在钟声是听说过此人的——他们钟家也有人从洛阳围城中逃出来,提起过有两名西域高僧,一个叫佛图澄,一个叫吉友(帛尸梨蜜多罗的中国名字),深得城中士庶礼敬——当即向苏峻介绍。苏峻虽然不识帛尸梨蜜多罗之名,但他此前也多少接触过一些释教僧侣——否则不会一眼就瞧出这是个和尚了——听了钟声所言,赶紧亲下堂去,双手将高僧搀扶起来,并且设宴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