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曹魏后期,朝廷论讲经义仍然多用郑玄经注,曹髦本人也非常尊崇郑学,可是某次他跑去太学向诸儒询问经义,博士竟以王学观点对答,不管皇帝怎么辩驳,就是不肯后退一步——我有司马家做靠山,怕什么天子!于是逐渐的,郑学全面败退,王学遂成为魏末、西晋的官方学说。
裴该本人并不精研学术,也不清楚郑学、王学究竟有多大差别,但他心里有一条原则,那就是司马家推崇的,多半都是腐朽之物——要不然也不会搞到天下大乱,就算迁去江东,亦长久无力振作了——我必要想方设法将之一点一点给铲除喽。政治、法律上是如此,学术上也不能拖后腿,既然突然间冒出来个郑学大家,那好,就他了——我迟早把董景道之言拱成官方学说!
……
且说董景道自下商洛山,庐于渭汭后,就不再跟从前似的,数月都难得见一个活人,日常唯有禽兽相伴。附近不少士人听说他老先生来了,尽都前往拜谒,献上束脩。董景道也不受礼,也不收徒,白天耕田种菜,等天快黑了,就自顾自坐在门口讲学,谁来都可以听。
逐渐的周边士人也都清楚他的习惯、脾气了,白昼绝不登门,黄昏时分才在庐前恭候。可是这天才过正午,董景道正在田间锄草,却突然间有一个年轻人撞上门来,鞠躬求教。董景道一开始不搭理他,后来觉得烦了,就说:“我日以耕,夜以讲——汝可昏时再来。勿再哓哓,免我逐客。”
本以为这年轻人要么就此别去,等到黄昏,倘若求学之意甚诚,也说不定会毕恭毕敬地跟田埂边等着。谁想年轻人听了这话,却当即把长衣一脱,袖子、裤腿一卷,一脚就踩进了泥地里,说:“先生已耄耋,何能劳作?我愿意相助。”
董景道斜眼瞥那年轻人一眼——相貌堂堂,肤色白皙,很明显是有钱人家子弟——便问:“汝种过地么?”年轻人摇摇头:“不曾。”随即补上一句:“然亦可学。”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过来,抢过锄头,就请董景道坐在田埂上指点,自己帮忙锄去杂草。虽说不熟农事,下手没轻重,小苗都被这小子粗心刨去了好几株,董景道在旁边儿看着,还是挺感动的。他心说:“人之向学,固当如是,唯至诚而后可得言教。我常恨所学之不传,惜乎不得其人,说不定此儿可教……”
这才定神仔细打量这个年轻人,可是越瞧就越感疑惑——这小子不是普通人啊,行止坐卧之间,竟然隐含着一股在上位者的威势。就算是世家子弟,一等出身,倘若没有做过好几年高官显宦,这气度都陪养不起来啊。看此人年岁尚且不到三十,他究竟是谁了?
于是便即站起身来,招呼年轻人休歇,要他打水来给两人清洗手脚。年轻人还纳闷呢:“距离昏时尚远。”董景道笑道:“既是裴君来此,岂可使耕作至昏。”
这年轻人当然就是裴该了,他之所以帮忙董景道锄地,倒未必有多诚挚的向学之心,也不是为了故意感动老先生。纯粹他跑渭汭来一趟不容易,琢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活动活动手脚吧——一则疏散筋骨,二来这几年都要在关中种地,我也应该多熟悉熟悉农事为宜。
当然最关键的,裴该躯壳中是来自于后世的灵魂,并非此世贵介公子,没有根深蒂固的“小人哉,樊须也”这类想法。
可是他忙得一身臭汗,正觉爽快,忽听董景道称呼自己为“裴君”,不由得就惊了——我没报名啊,也没穿戴冠服来拜,老先生怎么就能认出我真实的身份?此老果然非同凡俗,看来我这趟确实来对了啦。
赶紧柱锄拱手道:“该不恭,未曾先报姓名,先生勿罪。”
董景道闻言,也不禁微微一惊。其实他刚才口出“裴君”之语,本是试探,因为考虑到如今天下高门,无过裴、祖,只有这两家的子弟才可能年轻而得居高位——琅琊王氏也有可能,但他们不是多在江东呢嘛。祖家人丁单薄,我没听说有这样一位年轻公子,裴家人可多,与裴该同辈的不少都得以出仕为五品以上——说不定是裴氏子弟,且让我来试他一试。
结果对方当即报名,说“该”,董景道不禁吃惊。但他终究人老成精,面上毫不表露,只是笑笑,说:“裴公光降蔽舍,料非求学听讲,而有要事访我——且入草庐中一叙。”